人群里低语声声,手臂纷纷无力地垂下。老者胸中压出一声长叹,踉踉跄跄转身跪下,对着楠木磕了一个头,然后,走到酉跟前,愀然道:“欺君犯上,我们不敢。不过我告诉你,这是棵神树,曾有人要砍它,结果劈断了自己的腿,树却不伤毫毛。”
酉说:“能做皇木,是它的造化。”
老者不再言语,默然而去。围树的汉子们都学老者的样,给树磕了头后纷纷离去。
树下为死寂笼罩,酉抬头看去,树冠遮去了半个天空,灰白色的古藤从树杈上垂下来,如一条条死蛇。酉忽然感觉有股阴森的寒意从树干里散发出来,渗进他的尾椎骨里。酉就有了莫名的恐惧,对解匠挥一挥手,站在离树丈余远的地方。
解匠青着一张脸,双手合十,对着楠木念了一阵,然后拿过卯手中的大雄鸡,一刀剁去鸡头。紫红的鸡血立即从鸡颈的断口里汹涌喷出。解匠提着鸡绕树一周,鸡血在地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圆圈。
卯在酉身旁说:“爹,神不属皇上管吧?”
酉挖卯一眼。
卯又说:“神恐怕要显灵呢!”
酉怒喝:“闭上你的嘴!”话刚落音,一股冰凉的风穿透了酉的全身,肌肤全麻木了。
解匠对着锋利的斧刃吹了口气,又往手心吐口痰,握住斧柄奋力一挥。雪亮的斧口闪着刺目的白光,倏地锲进树干里去。砰,山谷里发出深远的回声;树身一震,飘落几片枯叶。
听见斧声时酉腰部一阵钝痛,他强忍着。这时只听解匠一声惊呼:“斧头拔不出来了!”
酉走过去,只见斧口深锲进树干里,被焊得牢牢实实。酉抓住斧柄使劲往上抬,斧柄弯了,斧子却凝然不动,似与树长成了一体。解匠面如死灰:“只,只怕碰到煞星了!”
酉说:“煞星也不能抗圣旨!”酉拍着树身,大叫道,“喂,叫你做皇木,是你的天数!是你的运气!别的树想做还做不上呢,快把斧头吐出来!”
噗一声,斧头从树干上掉下来,留下一个白白的口子。
酉吁了口气。
解匠抓起斧头继续砍。白色的木屑不断地从树干里喷溅出来。
酉从未遇到过这种现象,便觉得与往常不一般,心微微地悸动着。酉拉着卯离开了楠木,来到斜对面的山坡上。酉用眼睛测了一下,无论楠木往哪个方向倒,都倒不到这里来。酉放心地坐下,把腿放直。左前方有一块平展的小青石,酉将左脚搁上去,觉得很舒服。卯往地上一躺,眨眼工夫就呼呼地睡着了。
伐木声不紧不慢,有板有眼地响着,显得很孤独,犹如一只鹞子,在山谷里来回飞翔。酉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鹞子,不知疲倦地飞着,一直飞到夕阳西沉才销声匿迹。
斧声停息,山谷陷入千古岑寂。大树倾倒的时刻到了。酉平视过去,只见那巨大的树冠缓缓倾斜,像一座山一样崩溃了。
轰一声,群山为之一震,一阵阴风呼啸而来,刮得酉头上的发丝作金属鸣响。身后坡上的一块岩石震落了,蹦跳着滚下来,在卯的头颅边弹跳了一下,准确地落在酉的左小腿上。酉听见自己腿里咔嚓一声响,腿肚子上那层薄薄的紫铜色的皮肤便被骨楂戳穿了。
酉看着白白的断骨和红色的血,心想这都是命中注定。
酉的左腿被草药包裹起来,动弹不得,酉觉得自己被岁月突然排除在外。他躺在一张古老的大**,听老鼠在床下啮啃他的耐心,而日子则连门都不进,就从窗外一个一个走掉了。当酉瘸着腿一拐一拐走进辰州的春天时,已是一年多之后。人们在官府公文和白花花的银子的驱使下,把那些采伐到的皇木从深山中完好无损地运到了辰州的河滩上。
酉在那片平展的河滩上,踟蹰复踟蹰。酉出现后,那既空洞又沉重的修船的敲击声便消失了,代之以造皇簰的忙碌的喧闹。几条破船侧卧河滩一隅,**着苍老的病体,无言地觑着那些健壮的皇木。酉雇的一帮排古佬嘿哟嘿哟喊着号子移动着皇木,雄浑的声音在河谷里回**不已。辰州人如过节一样,怀了神圣而喜悦的心情围簇着那张即将诞生的皇簰,对瘸着一条腿的采官更是充满了崇敬之心。众目睽睽之下,酉表情严肃,愈发感觉责任重大,他严密地注视着造簰的各个环节,稍有差错,立即纠正,并对手艺粗疏者以克扣银两的处罚。酉让卯呆在身边,让他仔细观察造簰的全过程,牢记在心,以便将来继承父业。可是卯不争气,不是昏昏欲睡,就是悄悄溜走,与甩妹嬉水去了。
一张方方正正牢固结实的皇簰终于在酉的视线里成形了。酉跪在河滩上,面对北方,长跪不起。皇宫里的红漆大柱再一次闪现在他的脑际。然后,酉三碗米酒下肚,点燃了三眼铳的引线。铳声震耳欲聋,穿越千山万水,一直传入太和殿内……酉站到皇簰上,转身西望,只见一场少见的暴雨如他所待,覆盖了湘西的层峦叠蟑,千沟万壑的流水一齐向沅江汇集……
天刚蒙蒙发些白,酉就蹲在簰边察看水情。河滩已被洪水淹没,偌大一张皇簰在浩浩泱泱的水里轻轻摇晃,拴簰的篾缆绷得笔直。
江上浓雾迷漫,什么也看不清,晨风里带着甜甜的水腥味。酉把瘦硬的手伸进江水里,惬意地划动,水的柔软使他心头漫开一种温热的情感。
皇簰由两层皇木组成,每根胸围都在四尺以上,都是上等的名贵木材。簰四边还捆着一些小杉木,那是甩来防止礁石碰撞保护皇木的。那根巨大的楠木是木中之王,嵌在皇簰中央,凸出簰面,如同这张皇簰的脊梁。簰面上一前一后搭起两个人字棚,水手们住后面的棚,前面的则由酉和卯使用。
簰头置一面大鼓,竖一木杆,杆上红灯高挂,灯笼上写着一个皇字。酉已将灯点燃,白雾之中,红灯熠熠如同一枚蛋黄。
正值春夏之交,清早的风带点凉意,舔着酉粗糙的皮肤,酉久久地沉浸在满足的安详里,脚下这张皇簰对他的晚年是一个巨大的安慰。成年累月的奔波总算有了结果。酉凝望着江上涌动的迷雾,希望它快点消散。
酉从簰沿浪花的拍击声中听见了隐约的脚步声。他侧转身子,见扑朔迷离中两个人影下了河沿,走上跳板来到了簰上。吴寡婆的脸在雾气中显得居心叵测,卯则跟在她身边,眼睛从未有过地亮着。酉心里立时升起不快的情绪,他早就后悔不该把卯交给她寄养,那是犯了一个错误,这错误的后果现在还难以预料。
吴寡婆的脸还如多年前那么白,这是很古怪的,酉偶尔也动过摸那白脸一把的念头,可念头只是念头而已,终没诉诸行动。酉觑觑她,脸肃穆得一如既往:“你来干什么?”
吴寡婆笑而不答,反问:“你要带卯走吗?”
酉说:“卯是我的崽。”
吴寡婆说:“没人抢你的崽。”
酉觉得吴寡婆的声音粘乎乎地胶在他脸上,很讨厌:“那你问卯干什么?”
“我要你多带一个人走。”吴寡婆说。
“哪个?”
“甩妹。”
“那不行,这是皇上的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