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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天气跟玉贞一样昙花一现。下午天阴了,白秀庭就不再出去,坐在走廊上回想见到玉贞的情景。玉贞楚楚动人的身姿历历在目,但他总也想不起她的面容了。大概他当时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她的脸吧?
四年前他考上省里的师范学校时,玉贞曾随着她父亲黄祖德来给他送行。玉贞那时黄皮寡瘦,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瞪着他一言不发。在所有的送行人中,他最讨厌她。方圆五十里考上省里学校的只有他白秀庭,连乡长也送了贺礼,那份荣耀自不必说。但大庭广众之下,玉贞的出现使他的荣耀打了折扣。玉贞跟着众人一直把他送到五里之外的资江边,他上了船,向所有的亲友招手告别,就是不包括她。他有意无视她的存在。这以后,无论在口头还是心里,他都否认玉贞的未婚妻的身份。
他没料到玉贞会出落得这样漂亮。
也没料到自己学业未完,倒染一身病回家。
白秀庭感到往事汹涌而至,填塞了胸膛,透不过气来。他用力喘息,喉咙里堵上一口痰,便勾着腰一阵猛咳,咳嗽声在院子里激起空洞的回声。好容易,他才将那口痰咳入口腔,他欠身将痰吐入盛着水的痰盆内。
他别开脸,不敢看那泡痰,他怕看见里面的血丝。他掏出小圆镜照照自己的脸,两颊一片潮红,他想,没病时脸也这么红就好了。
院子里空空****,几只鸡在柚子树下打盹,没精打采,墙脚的青苔在寂静中泛出浅浅的绿。白秀庭感到一种无声的压抑,便从方凳上拿起一本张资平的小说来看。看了两页,手就感到吃力了,于是他把书摊在膝盖上。他一页一页地往下翻,但没有看清一个字,他只看见玉贞,隐约地显现在字里行间。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小心地响过来,他晓得是佣人罗妈。一碗酱油似的药汤摆在方凳上。
罗妈说:少爷,该吃药了。
白秀庭皱起眉头,一听说吃药,苦味就溢满了口腔。他回家后的所有日子,都泡在这苦涩的药汤中。他看见药就反胃,想呕。
他说:罗妈,你帮我喝掉一半好吗?
罗妈说:要是能帮忙,你的病我都帮你得了。
白秀庭只好心一硬,把药汤灌下去。药水从嘴角淌下来,打湿了胸脯。罗妈忙牵起围裙帮他揩干净。罗妈不小心连同衣襟一起牵起来了,于是他看见了罗妈白色的肚皮,刹那间,他又感到了大壮说的那种饿。罗妈四十大几,又老又不好看,和玉贞不能比,但玉贞远,罗妈近,玉贞虚幻,罗妈真实。他想也没想,就一低头,把脸贴在罗妈肚皮上。罗妈就站着不动了,一只手轻轻放到他后脑壳上。他嗅着那肚皮的气息,一阵晕眩。
后来罗妈说:少爷,你累了,躺着歇会吧。
他忙把脸从罗妈腹部收回来,果然觉得很累,全身如被抽了筋一样疲乏无力。罗妈搬来一张竹躺椅,垫了一条被单,他就躺了上去,闭眼歇息。他的面颊滚烫,在清凉的空气中灼热了很久才冷下来。他仿佛看见自己脸上的潮红渐渐缩小,最后消褪出一片惨白。
在对玉贞的想望中,白秀庭进入梦中的田野。景色非常熟悉,水田,牛,路,油菜花,但是没有玉贞。大壮在路边撒尿,裤脚搂得很高,私处赫然在目。这显然是玉贞不肯出现的原因。他愤怒地冲着大壮喊:还不把你的东西收起来我一刀割了它!大壮嬉皮笑脸,炫耀他不该炫耀的东西,逗他,你割呀,它不怕。他瞥见,玉贞已从路的尽头出现,窈窕的身影生动地浮动在油菜花丛中。他气急,猛扑过去,将大壮撞翻在水田里。但大壮同时拽住了他,他的头栽入泥水中,他竭力挣扎,窒息得即将昏死过去。
庭儿,庭儿,你醒醒。
白秀庭听见了父亲的呼唤,终于脱离梦中的绝境。他急促地喘息着,一身热汗,睁眼傻瞪着父亲和俯视着他的周郎中。
父亲说:庭儿,你怎么了?
他说:梦。
周郎中说:白少爷,病好些了吗?
他说:好个鬼。
周郎中坐下,拉过他的左手,把几只留着长指甲的指头压到他的脉上。他忽然感到自己是个行窃时被捉住的盗贼。周郎中切过脉,到痰盆中看过他的痰,又问了问近来的病情,然后,拉着父亲的手到堂屋里去了。
后来父亲一个人过来了。
他问:爹,是不是我为期不远了?
父亲瞪眼:鬼话!
他说:我晓得,这病没有治好的。
父亲说:这病是难治一些,不过还是有办法的,周郎中讲,怕要冲冲喜才行。
他说:冲喜?
父亲说;冲喜,让你和玉贞完婚,冲掉你身上的晦气。正好,你俩年纪也到了,我白家就你一根独苗,也该续上香火了。
他说:只怕人家不愿嫁给一个痨病壳子。
父亲说:这由不得她。这桩婚事十八年前就定下了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再说他黄祖德这几年抽鸦片把家产抽掉了一半,要不是我们接济,只怕屋都没得住的了,他不能不讲良心。
他说:爹,我这病会传给玉贞的。
父亲顿顿说: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莫非你自己不愿冲喜?
他缄默,他想起在田野里玉贞得知他是白少爷后慌忙逃走的情景。怪不得玉贞逃得那样快,是有缘由的呵,那么好的玉贞,那么漂亮的一个玉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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