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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船02(第6页)

青玉趴到李耀庭背上,于是她忽悠一下飞了起来。出柴屋门时青玉回头看一眼东山一郎,心想这个人真有些可怜呢。青玉飞进了茫茫雨中,李耀庭在她身下大声说,青玉,初五我一定要赢!可青玉没听见,她在欣赏毛茸茸的蓑衣翅膀上挂着的那些晶莹剔透的水珠。

在经过兴奋不安的期待之后,端午节晴晴朗朗地来了。黄祥生和李耀庭吃饱了粽子,喝过雄黄酒,各带领二十条赤膊汉子出了自家祠堂,穿过遍插艾蒿的小街,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码头上。黄布腰带捆得死紧,使得他们胸背鼓凸。他们感觉每块肌肉都蠢蠢欲动,舐舔着他们的**的阳光和目光撩拨得他们心性如火。黄祥生和李耀庭忽然都感到强烈的干渴,望着岸边黑压压的人群,喉头阵阵**。他们目光如炬,四下环顾。他们看见了坐在岸坡上的日本佬,看见了翘首观望的本族乡亲,看见了燃着香的八仙桌和坐在桌后的青仁文,最后看见了向他们微笑致意的青玉。他们焦渴的口腔里泌出一股清甜的汁液,他们笑了,他们谁都相信青玉的笑只属于自己一人,而与别人无关。他们先后举起拳头朝青玉晃动,告诉她自己今天必胜无疑。尔后,他们就迈开虎步,登上自己的龙船。

几乎与此同时,他们奋力将鼓槌击向鼓面,桨手将木浆齐刷刷插进河水。两条龙船倏地贴着河面向前窜去。

鼓声铿锵有力,整个河谷为之共鸣。桨手们随着龙鼓强劲的节奏边划边吼,嗨!嗨!嗨!两条龙船争先恐后,互不相让,犹如两条争斗的游龙奔腾向前,搅得浪花飞溅,河水倒流。

黄祥生和李耀庭咬牙暴目,以固定的节奏擂鼓不止。当鼓槌触到鼓面时,便有震颤的酥麻感传到他们双臂里来,他们为此愈发亢奋。岸上人们发出的欢呼声他们根本听不见,他们耳里只有鼓声。他们恍惚觉出自己就是一面龙鼓,鼓声就是心跳。

两条龙船齐头并进,直向下游飞驰而去,划了两里路远,还不分先后。下游河心有座兀然独立的礁石,龙船将绕过礁石,回头向上游划,回到码头。绕礁石时,处在内侧的李耀庭抢了先,他的龙船顺溜地一摆尾,调头就向上游冲去,把黄祥生甩下一条龙船的距离。黄祥生心头一震,举起鼓槌猛擂,稍稍加快了节奏。桨手们齐心奋臂,急起直追。距离缓缓地缓缓地变短,但还有半条龙船长。而码头边稻草绳牵出的终点线也正在慢慢变近。黄祥生毫不松劲地擂,让船头死死咬着那段距离,把它一点一点地吃下去。他追上去了,又快与李耀庭平行了,照这个速度划下去,他很快将超过他。

但这时李耀庭鼓槌扬起时朝右一点,他的艄公一扳舵,船首忽地横斜过来。黄祥生的龙船躲闪不及,撞在李耀庭的船帮上,桨手的节奏一下乱了,船速骤然减慢。黄祥生恨得眼睛流血,欲破口大骂,李耀庭却指挥艄公摆正船头向前冲去了。

李耀庭的龙船率先冲断了终点的稻草绳,桨手们一齐将桨举过头顶,齐呼:嗬——赢喽!码头上人声喧闹,李姓人点燃了鞭炮。李耀庭仍擂着龙鼓,只是轻了许多,他从人丛中找到了青玉的笑脸,用鼓声向她喊,赢!赢!赢!

黄祥生面色发青,不想看码头上的人。李耀庭的鼓震疼了他的心。还有两个回合呢,你张狂个屁!他心里骂道。河风吹来玉兰花的幽香,竟然有点呛人。

第二个回合开始了。这回两条船交换了位置,当划到下游河心礁石处时,黄祥生的船处于内侧,迅速地绕过礁石往回划,把李耀庭甩在后面两丈远。李耀庭猛击龙鼓,指挥龙船追赶上来。黄祥生便如法炮制,猛地打横船头挡住李耀庭的进路,趁他受阻减速时突飞猛进,一鼓作气直扑终点,直到撞断那根横在水面的草绳。

两条龙船调转头,又平行摆好了。许多人走进水里,向龙船上的人狂呼乱喊,挥舞手臂,黄祥生从中听到了德恒公苍老的声音,李耀庭则看到了祖父枯枝似的手。决一死战的时候到了,黄祥生和李耀庭对视一眼,目光如剑。黄祥生眉骨上的疤痕火辣辣的疼,李耀庭的嘴里一阵阵发麻。他们的额头和脊背上都滚动着汗珠,他们的两臂已经发酸。他们双腿发软。他们气喘如牛,嘴角挂有白沫。但他们的心劲十足,他们站立的姿态坚如磐石,他们虎视耽耽。他们气势如龙。

最后一个回合开始了,两条龙船嗖地窜离码头,鼓声震天撼地,压息了岸上的叫嚣。为了防止对方故伎重演,两条船都想在绕过礁石回头之前超过对方,一开始就加快了划桨的节奏。但在到达礁石处前,谁也没能超过谁。这时黄祥生的龙船又处在外侧的不利位置,为不让李耀庭在绕礁石时甩得太远,他将鼓槌向左轻轻一点,艄公扳动舵把,使自己的船向李耀庭的船贴近一些。

到了礁石跟前,李耀庭鼓槌一挥,船首迅疾向左一拐。但他调头调得太急,船尾横扫过来,碰撞在黄家龙船的腰部。黄祥生竟被撞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火了,放下鼓槌,弯腰死死抓住李家龙船的船帮,一手一手地往后拉。左侧的桨手纷纷效仿,伸手抓李家龙船往后拉,于是两条龙船平行地贴在一起了。黄祥生还抓着李家龙船的船帮不松,李耀庭抬起脚,狠狠踢在黄祥生手上。黄祥生忍住疼,另一只手顺势一拳揍在李耀庭膝盖上。李耀庭腿一软,竭力站稳,一鼓槌砸来,击中黄祥生的头顶。黄祥生顿时感觉那一槌砸进头里去了,剧疼难忍,捂着头晃了两下,从舱里操起一把备用桨,斜刺里劈去。桨喀嚓一下破裂,黄祥生手一麻,就见红血从李耀庭额头淌了下来。

这时两条船的桨手已打成一片,许多人跳到对方船上,举起木桨见人就劈,劈一阵又跳回自己船上来。喊叫声,詈骂声,厮打声,呻吟声,交织在一起。龙船剧烈地摇晃,缓缓往下游漂。有些桨手已经倒在舱里,满面流血。李耀庭双眼被血糊住,坐在鼓边急急地擦,另一只手紧紧捂着伤口。黄祥生头疼欲裂,强忍着站起,在龙鼓上敲出一串细碎鼓点,把自己的桨手召回自己船上,又将两个李家的受伤桨手扔进对方船舱。他抓住李耀庭不能动的机会,擂响龙鼓,策船向上游划去。

眼看就要超越李家龙船了,船速却蓦地慢下来。黄祥生扭头一瞧,李耀庭抓住了他的船帮,一双血糊糊的眼睛直瞪着他。接着又有几只手抓住黄家龙船往后拽。两条龙船又紧贴在一起了。黄祥生一脚踩在李耀庭手上,李耀庭眼睛眨也不眨!黄祥生一愣怔,李耀庭一跃而起,一拳揍在他鼻梁上。黄祥生眼冒金星,一阵晕眩,跌坐在舱板上。船上桨片呼啸,拳来脚往,又是一阵好打。黄祥生眼前发黑,站立不起,背靠着龙鼓喘气,感觉有灼热粘乎的浆汁从鼻孔里流出来。

黄祥生突然想起什么,吃力地爬起,抓起鼓槌击向鼓面。鼓声中,桨手们挣扎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像被唤醒似地,又划了起来。

李家龙船上的鼓声也随之响起。李耀庭一边擂一边瞪着黄祥生。

两条龙船都失去了锐气,鼓声执着却疲软,还带着血的腥味。桨片艰难地拨动河水,逆水行舟,前进得异常缓慢。黄祥生和李耀庭的头颅都很沉重,视线模糊,听觉却十分灵敏,他们能听见桨手的喘息和自己骨关节的磨动声,在他们浑沌的脑际,横着一条金黄的稻草绳。

好像挣扎了一万年之久,他们终于在墨绿的水面上清晰地看见了那根实在的稻草绳,并看见是自己的龙船用那翘起的船头撞断了它。

他们仰起血污斑斑的面孔望着码头,奇怪那些本家们为什么不欢呼,不放鞭炮,只是惊愕地瞪着他们?就连青仁文,还有青玉,都苍白着脸,脸上所有的洞眼都比平常大。

两条龙船靠拢了沉默的码头,一些人迟疑片刻之后,过来将受伤的桨手抬下船。黄祥生和李耀庭都推开了前来扶助的手,摇晃着下了龙船,走到八仙桌前。青仁文嘴唇蠕动,伸出瘦而尖的指头,指指黄祥生,又指指李耀庭,颤个不止。

黄祥生上前一步,说,我们赢了。李耀庭也上前一步,不,是我们赢了。他们发觉整个码头只有他们的声音,而这声音听上去显得空洞,底气不足。青仁文的神情,还有这沉默的码头,使他们感到窘迫难堪,他们惶惑地想,也许我们谁也没有赢?

东山一郎坐在码头下侧的河坡上,茫然注视河中的龙船,沉重的鼓声使他神情忧郁。河水滞缓,宛若长时间以来窒息着他的无望情绪。当他被低沉疲惫的鼓声弄得昏昏欲睡时,从河风里闻到了血的腥味,接着他看见龙船桨手们的脸上、赤膊上流溢着刺激神经的红色,他的心蓦然有了异动。他竟然有些兴奋地站立起来,目睹两条龙船竭力挣扎着往前游,最后同时撞断水面上那根稻草绳。

东山一郎以为码头上会爆发一阵欢呼,不料却是一片岑寂,伫立无言的人群犹如一片死去的森林。在那弥漫着的寂静里,一条龙船空空****地擦着河岸漂下来。桨手们定是有重要事情去了,无暇拴牢这条沾有血迹的龙船。东山一郎饶有兴趣地走近水边,伸长手,抓住船头。刹那间他产生了一个念头,并为这念头兴奋得脸颊泛红。他转过身去,命令他的小队留下几人守着枪,其余统统放下三八大盖登上船去。

东山一郎爬上船,摇摇晃晃走到中舱龙鼓跟前,好一阵才站稳脚跟。他的士兵们兴奋得哇哇叫,争相抓起木桨。他抓起那两只被血和汗浸湿的鼓槌,命令一个士兵去掌舵,划桨的平均分坐左右两舷,又交待他们,按刚才看到的做,响一声鼓就划一下桨。准备就绪,东山一郎舔舔嘴唇,举起鼓槌擂下去。随着第一声鼓响,东山一郎觉出心中有层硬壳被砸破了,一种被压抑得太久的东西顿时喷射出来!他感到了突如期来的快乐,但还嫌太少不过瘾,于是他命令掌舵的将船头对准上游,自己则抡起鼓槌一次一次凶猛地擂下去。噢,好久没有这样发泄了,真是大大的痛快啊!东山一郎叉开双腿,两眼发红。龙船驶入码头近处时,他愈发来劲,擂鼓时双手夸张地扬起,并朝码头上的人们噢噢怪叫。

黄祥生就随着李耀庭跳上了李家龙船,李耀庭抓起了鼓槌,他就去船艄把住了舵把。黄李两家还能站起的桨手们纷纷跳上船来。桨手刚一坐定,李耀庭就将龙鼓猛烈擂响。黄祥生一扳舵把,龙船朝着日本佬的背影笔直射去。龙船两侧,木桨搅起一片浪花,平缓的河水迅速向船后移动。桨手们肩肌暴突,喊声震耳,身上的伤疼和劳累仿佛已不复存在,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情感,都被鼓声统一在同一的动作中。黄祥生紧握舵把,眼眶发热,他看见龙船真的成了一条龙,咆哮着,翻滚着,随着鼓声的节奏向前一冲,一冲,怒不可遏地向日本佬猛扑过去!

很快,他们就追上了日本佬。日本佬划桨是参差不齐,却耀武扬威地怪叫。一个日本兵还站起来乱舞木桨,示意不许超过他们。黄祥生看见东山一郎怪模怪样地敲着他的龙鼓,脸都气歪了。他让龙船贴近日本佬,当快超越那条原本是自己的船的时候,他倏地伸手将船头插的那面膏药旗拔了下来,看也没看就扔进河里。

顿时一船日本兵哇哇乱叫,船头一个留仁丹胡子的家伙突然纵身跃起,跳过来抱住黄祥生横斜里一摔。黄祥生猝不及防,跌在舵桩上,硌得腰椎一阵剧疼。他反搂住仁丹胡,一翻身就骑在仁丹胡肚子上,双手掐住他的颈子,任他怎么挣扎也不松手。砰的一声枪响,他左臂一震一麻,感到一只火辣辣的虫子钻了进去。抬头一看,对面船上,东山一郎举着手枪,面色苍白,神情狰狞。他怒视着东山一郎,双手却不松懈,直到仁丹胡身子一瘫,他才松手。

这时鼓声骤小,李耀庭的鼓槌向左一点,黄祥生即明其意,舵把一扳,龙船打横,向日本佬靠过去。

两船还未靠拢,黄祥生就飞身跃过去,挥起右拳对准东山一郎便砸。东山一郎一偏,他的拳头落了空。一个日本兵横扫一腿,他噗通倒在舱里,想爬起来,龙船窄长施展不开。这时东山一郎窜过来,掏出手枪对准他的脸,狞笑了一下,正欲扣动扳机,一把金色木桨凌空而来,拍碎在他的脑门上。东山一郎晃了晃,沉重地倒在船舱里。李耀庭扔掉半截桨把,将黄祥生一把拉起。两人迅速转身,背靠背,各自挥动拳头向面前的日本兵揍去。此时两条龙船已紧靠在一起,黄、李两姓的桨手们抓起木桨朝日本兵竖砍横劈,日本兵也操桨回击。沾着血迹的木桨碎片四处飞溅。龙船剧烈地摇动。不断有人哀叫着跌入河中。

五月十二是七日小祭,青玉头戴重孝,祭完两位旧时同学之后,离开布满新冢的坟山,沿着河岸慢慢走去。她看见泊在河里的两条龙船蠕动一阵,身子一仄,就沿着码头石阶爬上岸来。青玉走近后,才看清行走着的龙船下面有许多迈动的腿,才晓得黄、李两家的人在将龙船往各自的祠堂抬,以备来年再用。

1991.10.8—14于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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