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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木02(第4页)

酉站在鼓旁,凝睇金波闪耀的江面,太阳晒得头皮辣辣的,白发里蒸发出一股苍老的气息。酉打着赤膊,灰白色的长辫子拖在背上。当岸上的牧童好奇地对着皇簰指划,或者渔船上的渔夫毕恭毕敬地朝他肃立时,他便尽量挺直身体,庄严地平视前方。此时酉真切地感到自己的重要,内心得到一种平和的满足,所经历的种种凶险、劳累和孤独,瞬间全得到了报偿。

阳光透过头顶的灯笼,红彤彤地罩在酉身上。酉笼罩在一片祥云瑞气之中,红光顺着他的身肢汩汩地流淌,把他的躯体和心绪浸透。寥廓江天里,一只白鹭悠悠地飞过,在两岸之间的苍穹里划了一条起伏的白线。酉的眼一亮,这是多么熟悉的景象,恍惚之间回到了多少年前。上一次驾皇簰来,也是这只白鹭呵。但他那时还是个壮后生。青山依旧,江水依旧,只是酉已经苍老。酉不由脸色黯然,腰脊酸涩,视线也变得沉重起来。

江水极为缓慢,酉吩咐水手分列皇簰两侧奋力摇桡,推动皇簰前进。长长的桡用一根整木做成,水手们或顶或扳,将笨重的桡把向前推。桡拨动河水,造出一个个小漩涡,桡桩却吱呀吱呀响得烦人,酉觉得像他行动时骨节发出的声音。

太阳徐徐西沉,酉的影子长长地铺在江面上。皇簰向着酉的影子压去,似乎马上会将他的影子覆盖,但影子也在向前走。酉觉得那影子是皇簰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时酉明显感觉到另一片阴影从背后漫过来,印在背上,凉凉的。那是棚子的影子,酉从影子里听见了卯和甩妹暧昧的私语,酉厌恶地甩甩头企图摆脱这声音,它却更为清晰,如同骤雨刚住树叶上的滴水,点点滴滴落在酉的心上。堂堂的皇簰竟载了这样两个闲人,这事令酉惶惶不安但又无可奈何。卯的行为举止全不像他的儿子。卯似乎只是他的一个念头而已,当这个念头浮起在心间,酉总是心烦意乱。

长久的眺望使得酉的眼神迷离,无波无浪的沅江显得无比的冗长,水手的汗臭里隐伏着时而粗重时而轻细的呼吸。淡蓝的暮气从江面上漫过来,皇木苗长圆滚的身子在暮气里泛着乳黄色的光泽。酉的记忆里隐约显出某些与此相类似的东西,一缕清新的风从他烦闷的脑间穿过。

酉抓起鼓槌欲擂泊簰鼓,一个水手走过来:“酉大人,桃源不远了,天还有亮,我们赶到桃源,把簰泊到漳江阁下去吧。”

水手口里喷出的热切的气息,那气息里压缩着一种急不可捺的欲望。酉晓得这种欲望只有到桃源后江巷那些青楼里把长久的想念付诸实现后才能平息下来。但这种请求对酉来说是对他的权威的挑战,他毫不犹豫地擂响了鼓,让水手们的期望在鼓声里死去。

皇簰泊到南岸的一株大樟树下。吃过饭,酉吩咐水手各尽其责看好簰,自己却上了岸。酉在岸上俯瞰皇簰,只见甩妹如一团火在簰上跳来跳去,咯咯咯的笑声在水面上传出老远。酉轻叹一声,趟着粘粘的夜色向前走去。

天穹湛蓝,几颗星在闪,山黑糊糊的,山脚一灯光孤独地亮着,几只萤火虫游弋在深沉的寂静中。酉觉得这是记忆的境界,于是瘸腿不再成为累赘,他飘飘然腾空而起,沿着依稀的石板小径浮过去。

清凉的夜气水一样掠过酉的身体,栀子花香从夜的深处袅袅而来,透进他的鼻孔。酉的全身便为花香所占领,所蛊惑,迷醉地微眯起两眼。酉觉出那缕花香是记忆的轨道,他沿着它迅速飞行,穿过漫长的岁月,降落在一幢矮茅屋前。

酉缄默在黑暗中,端详着那位往窗里窥探的年轻水手。那水手的神态熟悉得令酉吃惊,但他似乎认不准他是谁。酉朦朦胧胧地知道他要干什么,那年轻水手果然顺着酉的思路,轻轻揭开窗棂,从窗口跳了进去。栀子花香在酉四周蒸腾,酉悄然走近窗户,从那个年轻水手使用过的破窗格里望进去。年轻水手抱紧了一个年轻媳妇,媳妇头上插着一簇栀子花,喷发着如雾的花香。年轻水手在酉的目光里低下了头,狂吻着年轻媳妇的嘴唇。酉感到了那嘴唇的丰腴、湿润、灼热和芳香,酉吮着那柔软温馨的舌尖,急速喘息如三伏天的狗,脑袋被快活的眩晕充塞,膨胀到无限的大。

这时栀子花香却淡下去,直到没有,酉再三翕动鼻翼也无济于事。年轻水手倏忽不见,灯前年轻媳妇白了头,在纳着鞋底,白晃晃的针不时在头发里擦两下。满脸皱纹在扭动,陌生干瘪的唇有一点儿熟悉。老太婆抽着麻线,酉的心被勒疼,紧缩了一下。

酉离开了窗户,身子沉重如铁,再也不能浮起。瘸腿一拐一拐勉为其难地负着他。酉模模糊糊地想,那年轻水手哪里去了呢?似乎后来当了朝廷的采官,似乎在沅江里驾皇簰,似乎有一天他把簰泊在岸边,从夜色中飞了过去,似乎他又见到了年轻媳妇,只是她身边有个年轻水手,似乎水手又不见了,她成了老太婆……酉踉踉跄跄越来越糊涂,往江边一阵乱走。

看见簰上的红灯酉清醒了,波光星辉里的皇簰显得十分庄严。酉迅速地跳上簰,惶惑的心沉稳下来。卯仰着一张诡谲的脸:“爹,你干什么去了?”

“给土地菩萨烧香去了,我们要借他的风水宝地宿一夜。”酉沉静地说,接着到簰上各处巡察了一遍,直到一个朝廷命官的全部感觉回到他身上,才心安理得地躺下来。

从桃源至武陵这段水路简直令酉昏昏欲睡。江面极为宽阔,水流滞缓,有些地方几乎看不见水流,皇簰似乎静止在水里。长长的木桡有气无力地拨着沉重的水波,桡桩疲乏的吱呀声刺入酉脑壳里,叫他头疼。

酉的眼皮无力地往下垂,脑子浑沌一片,无穷无尽地重复着的声响使酉麻木了。全身有种说不出的不适,让人想永远摆脱周围的一切。

忽然扑簌扑簌的声音惊醒了酉。一只鸬鹚船从左前方移过来,几只黑鸬鹚快活地扑到水里,还有几只呆头呆脑站在船篷上。

酉心里浮起一丝不快,任何船只见了皇簰都应远远躲开,鸬鹚船却紧挨皇簰划过来。酉抓起鼓槌,鸬鹚船无动于衷。酉便把威严凶狠的目光刺过去,然而酉的目光颤抖了,犹如受到了抵抗。目光落在一个白白的大屁股上,那屁股冲着皇簰,显然在拉屎,而且那人脑壳光秃秃的没有辫子。

酉迷惑不解,感到世道有些不对头。酉又重重地擂了一下鼓。那蹲在船尾的遗矢者忽然站起,转身,却不立即穿上裤子,而是拨弄着他的屌,冲着皇簰笑。

酉脸一绷,颈上青筋凸起如蚯蚓扭动。身后传来甩妹和卯还有水手们畅快的笑声。酉愤怒地朝后扫去一眼,笑声霎时被割断,但那些脸全明亮而灿烂。酉想叫簰靠过去,但簰移动得太艰难,鸬鹚船轻松地划走了,像是在水面上滑,很快在酉眼里变成一个黑点。

簰过河洑湾时,酉又发现岸上走着一些剃光了头发的汉子。这景象使酉惊骇不已,是不是把簰驾到九州外国去了?周围景物分明熟悉不过。酉茫然地张着嘴,听见水手们用桡把河水哧哧地撕开。

武陵长长的河街徐徐地延伸到酉的眼里来。

码头边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有水手在一边擦洗甲板一边唱歌。风推着小小的波浪拍打着船帮和码头的石阶。远处江面上,有几片白帆无声地滑行于橙色夕照之中。酉在这平和的景象里迷惘着,觉得天地之间缺少一种什么东西。酉的目光在码头上寻找着,碰到了一面高挑的杏黄旗,神情便肃然起来。旗帜无力地下垂着,偶尔扬几下。忽然,顺着酉的心思吹来一阵大风,那旗帜忽喇一下扬起,展开,飘得啪啪作响。

酉望着旗帜目瞪口呆,那上面分明一个斗大的“汉”字。酉全身发木,动弹不得,脑子里轰鸣着青浪滩的惊涛骇浪,只觉一盆盆冷水从背上浇下来。

“爹,我们上岸去。”卯拉着甩妹站到酉面前。

酉只看见两个朦胧的影子,酉僵僵地不作声。

“爹!”卯竟敢摇酉的身子。

“你,你也想造反?!”酉双目瞪圆,枯瘦的指头戳向卯。卯躲闪不及,颊被戳出一个紫色斑点。卯捂着脸,愤恨的眼光盯定了酉。酉于是晓得,无论是作为朝廷命官还是作为父亲,他的权威至此已丧失殆尽,难言的悲忿哽住了他的喉头,使他说不出话。

卯与酉在沉默中对峙着,直到簰边划过一条小划子,对峙才告结束。卯拉着甩妹奔到簰边,纵身一跳,落到小划子里。小划子摇摇晃晃滑向武陵的大码头,卯坐在舱里向码头伸长着颈根,竟不回头看酉一眼。

“你这不忠不孝的逆子!”酉猛一跺脚,冲离去的卯大吼,瘸腿一拐,跌坐在簰上。水手们面面相觑,停了手中的工作。皇簰斜斜地顺着流水缓缓地漂,风吹得红灯惶惶地晃悠。

酉挣扎着爬起,一股灼热而带腥味的**从肚里翻涌而上,溢满了他的口腔。酉拚命地把它咽了回去,然后把一口血痰吐入江中。酉看见微黄的江水中洇开一片红晕,如同夕阳下山后遗留在天穹里的一片晚霞。

酉用一个眼色,令水手们重新操起桡,但他们不再那么尽心尽力。几支桡纷乱地摇动,有气无力。酉全身不停地颤栗,不再朝武陵码头瞟一眼。这时酉突然回想起他在寻找皇木时不时感受到的不祥的预感,此时这种预感不仅充塞了酉的身心,而且化作了悲怆的气氛,将天地之间填满,使酉透不过气来。

江北岸的武陵城移到了身后,幽蓝的暮色从高高的堤岸上漫下来,而江心,漂着一片绛紫色的即将熄灭的霞光。酉内心有一种深深的隐疼,它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酉捂住胸口,擂响泊簰鼓。鼓声冲击着酉的胸膛,那隐疼便一波一波地变大,使得酉不得不屈起苍老的身躯。

皇簰缓慢靠向南岸,堤上荒草中冒出一群人,喧喧嚷嚷朝簰奔来。酉觉得那是一群湘西深山里的野蜂,嗡嗡地不知嚷些什么。直到他们奔到面前,酉才看清他们穿着笔挺而古怪的制服,后脑上没有辫子。亮晃晃的刃器在他们手中闪耀。酉于是晓得,过去所有的预感都是有来历的,冥冥中潜伏在岁月里的厄运终于向他奔来了。

酉想有所作为,手脚却很麻木。簰刚触着岸,那些人就呼喊着一拥而上。一些年轻狂喜的脸在暮色中一闪一闪。酉仍听不见他们在喊什么,只见他们呐喊时通通露出暗红的嗓子眼。酉胸中一股气在膨胀,手抓住腰中的刀柄。那些人团团围住,对酉造成一种不堪忍受的压抑。酉终于暴怒,朝天嘶吼一声。酉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那些人惊得后退了一步。皇簰恐惧地摇晃。忽然有人抓住了酉的辫子,酉头皮一麻,急忙转身,却听见脑后咔嚓一声,辫子到了一个黑影手中。酉的头一轻,尖锐的屈辱感刺入胸膛深处。酉拔出腰刀凌空一划,一个头颅便从那黑影上分离出来,咕咚一声滚进江中。

众多的刀棍击打得酉的腰刀铿锵作响。酉肩上挨了一棍,听见里头裂响但不觉得疼。岸很陡,酉且劈且退,上了江堤。酉想即使杀不掉这些逆贼乱党,也得把他们从皇簰那里引开。酉跑得飞快,刀刃几次砍进那些软软的黑影里,使他心里掠过难以言喻的快感。

当酉又削落一颗人头时,他站立不稳顺着堤坡滚下去,跌进密匝匝的芦苇丛中。酉躲在里头不敢喘息,静静地和夜色溶成一体。苇丛外的叫骂和脚步渐渐地稀,最后全被静夜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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