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庭立即懊悔不已,他的话正好给玉贞铺了台阶。而且他觉得,大壮对他说的话其实是说给玉贞的,他被大壮耍了。他脸上有火掠过,斜着眼看着玉贞走下阶基,走向大壮。太阳很好,玉贞的影子印在地上轮廓鲜明,玉贞的影子和大壮的影子很快连在一起,并很快地被拽到院门外去了。
白秀庭把书摔在凳上,走到院子里。收拾酒席的罗妈送过来一脸暧昧的笑,他觉得那是一张烙糊的饼,不予理睬。石板缝里的青草绿得讨厌,他照着草狠狠地踩。透过院门,他望见了田垅里蠕动的人影,嬉笑声隐约传来。他忿忿不平地叫一声:玉贞!罗妈误会了他的意思,立即放下了手中的活。他却气喘吁吁地把自己塞到了院门之外。
水田里阳光闪烁,有些刺眼。白秀庭眯着眼往自家田头赶。地面氲氤的热气使他浑身刺痒,阳光透过头发烤着他的头皮,竟烤出炒麦粒的气味。他走了一会就感到气上不来,不得不放慢脚步,大张着嘴,用手按住胸部。他急遽地收缩小腹以扩张他的胸腔。他大口吞咽带牛粪和泥土气息的空气,呼出来的气却带着铁腥味。他感到非常疲乏,走几步歇一会。终于,他看见玉贞站在前边田埂上,老少乡邻的中间,和所有的人一起向田里挥手呐喊,模样与一般的作田佬堂客毫无二致。这情景令他愈发气急,一阵猛咳,几乎背过气去。
白秀庭挪到田边,才看清田里的情形。大壮和请来的几个短工一字排开,正比赛插秧。大壮插在最前头,勾着腰,一只手分秧一只手往水里插,快得如鸡公啄米,四条绿色的线顺着田埂从他手下抽出来。株株均匀,行行整齐,宛若巧手堂客纳的鞋底。后面的人始终追不上他。田埂上的欢呼都是给大壮的,玉贞脸上的酡红也是因大壮而有的。白秀庭绷紧脸,不再看田里,而是盯着玉贞。玉贞脸上坦露着他从未见过的孩童般的快活,玉贞的黑眼珠灼灼闪光,玉贞的声音圆润清脆,突出在所有的声音之上。白秀庭相信,大壮跟他一样只听见玉贞的声音。白秀庭同时相信,那红匣子里定装着一个有着大壮一样的体魄的男人。玉贞是在为她秘而不宣的相好而欢呼。
大壮很快就插到了田头,大壮掉过头来往回插,白秀庭就看不见大壮的脸和手了,只见大壮结实的屁股一撅一撅,裤裆里有东西在晃**。毫无疑问,玉贞见到的也是这副景致。白秀庭感到疲惫不堪,坐了下来。他的屁股感到了泥土的温热。这时他看到玉贞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以为玉贞瞟见了他,但玉贞向大壮走去。玉贞到了大壮旁边的田塍上,一弯腰就脱鞋脱袜,转眼间脱出两截白生生的小腿。白秀庭还懵懂着,围观者已开始欢呼,玉贞在鼓噪声中走进了水田,袖子一挽,就和大壮并排插起秧来。
白秀庭胸中作疼,吼一声:玉贞!但连他自己也没有听清,只觉得从口中迸出来一股铁腥气。他和他的声音都湮没在作田人的吵闹声中。他现在看见的,是玉贞一撅一撅的屁股了。他胸中被玉贞圆滚滚的屁股塞满,沉重得喘不过气。阳光灼伤了他的眼睛,视线有些模糊,他仿佛坐在一张白纸后面。等他竭力睁大眼睛看清眼前的情景时,那块不大的田已插完了,绿色的秧苗把玉贞关在田中央,玉贞冲着田埂上的农人们羞窘地笑笑,弯腰把手中剩余的秧苗插在**的空白处,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田中走出来。玉贞身子歪了两下才在田埂上站稳,腰好像有些直不起来;面颊上却是艳丽的酡红。泥水在她好看的小腿上淋漓尽致地淌。
在人们向玉贞簇拥过去时,白秀庭终于憋出一句话:你们把我家的田塍都踩垮了!人们闻声都静下来,回头看看他,纷纷散开去。玉贞这才提着鞋袜走过来,大壮紧随其后。玉贞到面前时他不看她的脸,而盯着她那抠进泥里的脚趾头,心头一阵莫名的痒。
大壮在一旁说:少爷你也来了?
白秀庭说:你不是叫我来看热闹吗?可真热闹呀!
大壮说:没想到少奶奶插秧插得蛮不错呢!‘
玉贞说:我在娘家插过。
白秀庭:你们都行,只有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知书不达理。
大壮说:少爷你是有病呵。
白秀庭:不是有病,是有命。
白秀庭抬头对玉贞说:你田也插了瘾也过了,可以带我回去吗?
玉贞伸手把他扶起来。
白秀庭说:我走不动了,大壮你背我。
大壮走到面前,身子一蹲,箍住他的双腿,一挺腰,很轻松地把他背起来,平稳地往家里走。白秀庭又吩咐玉贞扶着他。玉贞象征性地捏住他胳膊上的衣服。他瘦骨历历的胸脯硌在大壮宽厚硬实的背上,呼吸不畅,隐痛愈甚。比自己走路更难受。但他不肯下来。大壮身上的汗气呛得他头发晕,他强忍着,把头偏着搁在大壮的颈上。他双手扳着大壮的肩膀,忽然问:大壮,还记得小时候我骑你颈马吗?
大壮说:记得,你还在我颈根上撒过尿呢。
白秀庭笑道:是吗,真有意思,没想到今天又要你背,真是有缘分。
大壮说:这也是命。
白秀庭往上挺一挺,双手箍住大壮的颈子:是呀,凡事都有个命定。大壮,你是很快活的一个人,怎么没听你讲痞话了呢?你讲一个,让我们开开心。
大壮侧脸瞟瞟玉贞:乱讲不得呢!
白秀庭说:大壮你也想学斯文吗?
大壮说:怕脏了少奶奶的耳朵呢。
白秀庭说:她脚都不怕脏,怕什么脏耳朵,你讲吧,讲你饿不饿。
大壮说:才吃了酒的,饿什么。
白秀庭说:大壮你莫装迷糊,你不是还有一张嘴么,那张嘴饱了没有?
玉贞问:哪里还有一张嘴?
白秀庭笑起来:嘿嘿,大壮,少奶奶问你呢,你告诉她,你怎么不讲话,胆子让狗叼走了吗?
大壮默不作声,步子跨得很大。白秀庭在大壮背上笑个不止,笑得咳起来。大壮的脖子缩了一下,白秀庭就笑道:大壮你放心,不是小时候的尿,是痰。说着他连续咳,连续笑,他觉得自己咳的时候如一只伤风的猫公,笑的时候却似一只恶毒的枭鸟。
大壮背着他穿过阳光,把他放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匆匆回田里去了。玉贞自己打了盆水来,懒洋洋地洗自己的脚。婆婆黄着脸过来瞥玉贞一眼:成何体统!咕嘟咕嘟吸着水烟壶走了。
白秀庭安慰玉贞:你别往心里去,老人老脑筋,孙文都提倡扶助农工嘛,我们不能跟老人一般见识。母亲也许担心别人说闲话,怪我们家亏待你,把你当长工使。哎,玉贞,你们学堂是不是有大壮这号孔武有力的男同学?
玉贞想想,摇摇头,又点点头。
白秀庭说:像大壮这样的体格,是不是容易引起女性的注意?譬如现在,你是不是喜欢看大壮粗壮的身坯子?玉贞脸上布满红晕: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