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莫赖着跟我在一起!”
禄子力大,强强被拖向他家,到了台阶前,强强一脚蹬在石阶上,稳住了。
“我才不跟你去困木板床呢,硌得骨头疼!”强强说。
“我就想跟你困鸭绒床?烧得皮发痒!”他针锋相对。
两人于是在门前街心坐下了,面对面,不说话,任夜色层层把他们包裹。
镇长送来两个馒头,强强吃了。
娘送来两个粑粑,禄子吃了。
夜了,两人同时倒下睡了,各自把鼾声注入对方耳鼓。好在没下雨,半边月如被人偷吃了一半的粑粑,却也朗朗地照。鸡叫头遍,两人迷迷糊糊醒了,朦胧中瞧见面前耸一巨大的人影,星子在他肩头明灭,夜风在他衣襟里嬉戏,他的脸隐藏在一片阴影里,显得神秘莫测。
两人不由得蜷缩起躯体。
“你们想分解开吗?”那人影说话了,声音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像碾轮在碾槽里碾过,隆隆地响,低沉而深远。
他们机械地点点头。
“那你们先消消气吧!”
他们这才发觉肚子圆圆的,鼓鼓的,便试着消气,吐、吁、收缩腹部,打了一连串嗝,放了一连串屁,肚子终于瘪下来。
“你们再想想自己是谁,对方是谁。”
他们想了,这很容易做到。
“你们互相摸摸对方的心吧。”
他们也做到了。将左手放在对方的胸口上。
“好,现在将手指抽出来吧。”
他们半信半疑,下意识中已把手抽出来了,一点也不困难,就像从水中抽出手指一样。各自的额头也都完好如初,既没留下洞孔,也没有血迹。
他们正要感激那人影,却见他于月色里飘然远去,下到鹞子溪,过浅滩,一直走进一个深潭里去了。
他们都觉得那影子非常眼熟,非常像教过他们书的赵老师。可他们谁也没说出来。
“嘿,禄子。”强强清清嗓,笑笑,“其实,我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呢。”
“可是,你为什么要斗镇长和我娘?”禄子不解。
“什么娘不娘的,搞革命可不能有私人感情!感情是最害人的东西!镇长是我爹,爹又怎么样?我照样要革他的命!”
“为么子?”
“为么子?嗯,为么子……”强强噎住了,想想,由怀中掏出本红壳小册子来,“为么子,这里头都写着呢!晓得么?这里头,都是上头的指示,是最高的指示,照着做,没有错,用不着问为么子。你没见过吧……怪不得,你们这里太闭塞了!给。”
他擦擦手,从城里来的强强手中接过小册子。小册子在手掌里,闪出一环套一环的金色光环,神圣而庄严。他翻开一看,立刻满脸放红光。
第二天,他做了两顶鸡笼式高帽子,给镇长和娘戴上。帽内安有竹针,脑壳乱动便会扎得头破血流。镇长的高五尺,娘的高三尺。镇长和居委会主任毕竟是有差别的。
娘戴上高帽子,笑得眯了眼:“崽,你硬是有出息哒!这下我放心哒,我还怕你想不通咧!做得好,好生干革命吧!”
娘还请镇里丹青高手把“×年×月×日禄子置”几个字写在高帽子上,以便游街时让人们晓得她有一个革命的儿子。
为使高帽子经久耐用,还刷了三遍桐油,娘端桐油钵,崽挥猪毛刷,两代人的智慧融合在一顶高帽子上。
9
没想到,他的这个行动影响了全镇人的审美观。人们竞相仿效,没有几天,小街上就耸动着、浮游着众多的高帽子了。式样特别多,有水桶式的,有坛子式的,有宝塔式的,还有鸟窝式的;用料也十分讲究,有木制的,有篾织的,有藤编的,还有陶瓷的。形态各异,花样翻新,只有一样还继承娘的发明,即一律写着“×年×月×日置”的字样。镇民们走亲访友,所带礼物中必有高帽子,根据关系亲疏好坏,随时可赠送相应的一顶。高帽子工厂也应运而生,四季供应各式高帽,可定购,也可邮购,零售兼批发,一时间生意十分兴隆。人人以高帽子为美,为时髦。至于那看相定亲的,就更不用说了。从前镇里看亲的习惯是看屋场,屋场好则定亲,现在,则看你手里有无一顶可人的高帽子了。有漂亮的高帽子,必能讨个漂亮堂客。高帽子几乎盘踞了每一个脑壳。有人夜里路过坟山,看见几个游玩的鬼魂,也都戴着高帽子,还截住那人,呼号着要与他换帽子,说是他们帽子旧了,愧对阳间亲朋好友云云。
禄子暂未戴上高帽子。因为他现在办事变得十分慎重了。高帽子这东西,虽时髦,却也是不能随便戴得的。镇长没开口,不好自作主张。镇长虽被打倒了,在他看来,打倒了的镇长也还是镇长。
这天镇长终于戴高帽戴腻了,取下来往他头上一扣(毛糙坚硬的帽沿扎得他顿时笑出泪来),说:“禄子,轮到你戴了!”
“嘻,可是……”他心里一乐,心想镇长还记着他,可又有点困惑,他怎么敢不戴了呢?
“我现在解放了!晓得么?”镇长拍拍桌上的电话机,“县里的革命领导机构,发来了最新指示!”
“哦,”他点点头,但还有不明白的地方,“那过去?”
“过去打倒我,是正确的;现在扶我起来,也是正确的。”
“为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