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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生子(第3页)

恶兆!恶兆是会即刻兑现的呀!她骇懵了,不知如何是好,伸出哆嗦的手,摸摸柳先生的鼻子。那鼻子冰冷如石,气息已十分微弱了。蓦地,她急中生智,奔过去端起那盆祸水往天井里一泼,使出丹田之气大声叫道:“好哒!大家都死(洗)不成哒!”恶兆被她圆过来了,柳先生一家终于死里逃生,苏醒过来。柳太太紧紧抱住她,感激得泣不成声。柳先生则一个劲搓手,连连说:“我要帮你烧香,我要帮你烧香……”

当真烧了香,在土地庙里。还求了签。柳先生这天极兴奋地对她说:“你有福呢!土地菩萨讲,你会得个梦生子呢!”

她高兴极了,住进先生为她准备的房里,准备作梦。是夜,她刚一迷糊,梦就罩住了她。梦里影影绰绰来了个男人,极壮的身子,抱她,摸她,又脱她的小衣。她开始有些怕,要推开他,可一想,他是菩萨派来的,怕什么?于是随了他摆弄。如此过了几夜,她便习以为常,盼着他夜夜来,若哪夜没来,便感到有些冷清。每天干完活,天一刹黑她就吹灯,上床作梦。那真是一些梦一样的日子,梦得白天黑夜分不出界线。

不多时日,肚皮果真赫然鼓了起来,宛若衣下面塞了只鼎锅。梦里却不见那男子了,她不免有几分惆怅,大概是菩萨召回去了。八个月后,她生下了梦生子,胖滚滚的有八斤半重。柳先生给取了个名叫禄子。先生还将四合院旁的一间偏屋送给她母子住。出月后,她还在柳家做事,照样很上心的,虽然得了崽伢子。柳先生说,只要她做好事,修了福,说不定菩萨还让她得个崽咧。

不过她再没得过崽。也许是柳先生再没烧香的缘故。因为不久,柳先生带了全家人乘了大船,沿曲江东下,到一座巨城里去看戏,途中船突然丢了舵,靠不了岸,便一直流了几千里,漂到大洋里去了,从此没有回来。

好在她有了个崽伢子,虽说是个梦生子。她奶他,疼他,教他,把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白话讲给他听。

他是吮吸着娘的奶和白话长大的。

5

俗语,往往有自相矛盾的时候,认不得真的。比如又说“蠢崽也比乖女强”。不过这话确实道出了梦生子唯一的优越性。女再好也要嫁出去,肥水落了别人田嘛!崽咧?再蠢也要讨堂客,要赚一个回来续香火,使老祖宗的姓氏得以代代相传。曲尺镇人一听生伢儿,首先要问:是崽还是女?若那当爹老子的丧气地回答:“是个没把把的。”便要陪着叹一口气,失一回望。似乎那个肉把把系全部生活希望之所在。

所以在女伢儿面前,禄子从不自卑。

因为不自卑,所以他又敢喜欢女伢儿。特别是那个胡莲莲。至于那个满脸横肉,走路像鸭子似的丑屠户,何以有这么个仙女般的女儿,那是菩萨才清白的事。且不说那杨柳腰,葡萄眼,就那对乌黑的长辫子,袅袅地垂在腰际,辫梢轻轻摆,摩挲着小小的圆圆的屁股,就令他觉得十分有味了。有次上学时,他特意走在她前头,手中擎一个冒着热气、流着糖油的煨红薯,边吃边念念有词:“好呷!好呷!”心想胡莲莲若问一句,抑或舔一下舌头,他立即就掰一块给她。可惜她不。于是他愤然了。女伢儿,竟不理他!他不动声色,绕到后头,贴着胡莲莲的屁股走,扯她的辫子,踩她的鞋跟。她趿一双烂鞋板,抬脚时,脚板离地三五寸,鞋底还在地上,极好踩的。于是不一会,她便有了一个跟头。由于路面上铺的青石板,她额头上自然也有了一个包,青色的。她倒下去时,他心里还一惊,有些过意不去,但听到背后有强强敲牛梆似的笑声,也就无忌地大笑起来,笑得胡莲莲头上的包越长越大,眼睛越来越红,流出脓水一样的泪来。

“禄子,你是不是喜欢莲莲?”强强问。

“嘿嘿……”他抠鼻孔。

“不许你喜欢,晓得啵?我不喜欢她!”

“好,那我也不喜欢她!”他发誓道。

口头协议达成,两人皆大欢喜。从此他可与强强一同上学,并帮他背书包,还能给他做作业。强强到哪他到哪。他成了强强的影子。能跟在强强身后,有时甚至能和他肩并肩在小街上走来走去,那是件极有面子的事。

强强真是聪明,常想出些有趣的事,让他去做。即有趣,他当然也做得有趣的。一天他俩坐在码头的青石上,把脚伸进绿得发黑的曲江里,闻着浓郁的水腥气出神。一条无帆无桅的船摇摇晃晃驶过来,船头在码头上一碰,河水即刻颤出千万条波纹。一个撑红伞、穿红衣、嘴唇绯红的女人跳下船来,乜了他俩一眼,两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强附着他的耳朵叽叽咕咕了几句,他俩双手合成个喇叭,对着陌生女人吼叫起来:

乖堂客

打洋伞!

称猪油

油屁眼……

乖堂客的脸气成个猴屁股,一扭一扭进了镇长家。不一会,便知闯了大祸,那女人是县城里来的女官。她坐了船,在曲江里沿着河岸寻了三天,才找到这曲尺镇,一上岸竟遭此侮辱,怎不令一颗芳心破碎呢!她捂着胸口,三天不思茶饭。镇长找来他俩审问,他一口咬定全系自己所为,无人策划也无人怂恿,不关强强的事。在那女人恨恨的注视下,他叩了三个响头,写了三页认罪书,才得以开脱。回到家中,娘将他按在板凳上,扒了裤子,用楠竹枝狠狠抽了一通。屁股上画出一道道红印。强强在门边哧哧笑,于是他也笑,笑得眼里掉下几颗泪,滚烫的,将地板烧了几个洞。吃夜饭时,强强跑过来,把巴掌大一块猪头肉拨进他碗里。他吃了一个星期才将那块肉吃完,味道之美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们念初中了。他进了镇小学里的初中班,强强上县城里的正规中学。从曲尺镇坐船到县城,是走上水,要整整三天,若是十个纤夫拉纤的话,只需二天半。不过纤道太窄太曲折,从来容不下十个纤夫。强强是坐一条柳叶船去的。在众多的志愿者中,他选中禄子为他挑行李,到码头上去搭船。强强上船后,很动感情地握了他的手——他们第一次做这种文明动作,这一握,使他们觉得自己成了大人了——用的力很大,他的四个手指捏到了一块,后来费了不少力气才分开。船徐徐远去,最后终于从他瞳仁里拔出来。他伤心得怎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强强到放寒假才回镇上来。一双雪白的球鞋刺得镇民们眯起双眼,西式头发抹得油光水滑,胸上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校徽。当他走进禄子家,禄子突然发现面前的强强很高很大,而自己很小很矮,刚好能不弯腰替他扣裤裆上忘了扣上的扣子。他将两把椅子重叠,爬上去,双手举起,才把精心调制好的那杯蜜糖水递到强强手中。

看到强强笑了,他才从惘然中抽空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

6

这一年刚开头,镇民们就感觉有些不同往常。正月十五,吃完元宵,舞完龙灯,家家正待吹灯上床就寝之时,猛然听见一个巨大的、厚重的、奇怪的声音,在镇子上空飞旋,碰到山壁,便嗡嗡地折回来。喧嚣声填塞了每一个空间甚至于晒簟的缝缝,直往每扇窗户里灌,更无须说张着耳轮的耳鼓。早晨起来,女人们人人多掉了一把头发。男人们个个脑壳肿大了几分,塞不到帽子里头去。只有他禄子例外,他滋滋有味地品尝着那声音,牙齿磨得格格响,涎水从嘴角流下牵着亮晶晶的丝。

当晨雾散去,人们惊诧地发现,镇长家门楼的飞檐下,挂了一个银灰色的喇叭状的玩意,喇叭口当中,有条圆柱似的长舌头。他们不知何物,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高音喇叭!”他很响亮地介绍出来,双眼一翻,望着天,“这都不晓得,真是土包子!”

“啧啧,难怪……”土包子们心悦诚服地点着头,对此文明之物实在不甚了了,却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摇晃的头尚未安稳,喇叭又哇地一声叫了,数个神经过敏者受不了这一击,随之仰天跌倒在地,有的扭了腰,有的挫了尾椎骨。后来都用了三七乃至法水才得以痊愈。

后来又弄清楚那长舌头竟是铁的,就更不敢对它说长道短了。

喇叭正对着土地庙。土地菩萨自喇叭响的那一刻起,闭上了他的红眼皮,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仅有的一只金耳朵,也如狗耳朵一样耷拉下来。镇里的老前辈请了法师来,做了七天法事,也没让菩萨睁开眼。于是莫名的恐惧迷雾一样罩住了曲尺镇。人们干什么都轻手轻脚,瞻前顾后,生怕冒犯了什么。倒是猪们狗们牛们过起了和平的日子,主人们不敢对它们大打出手甚至大声呵斥了。

五月初五,照例是要划龙船的。血气方刚的壮后生们,划龙船的力已蓄了一年,快憋不住了。他们爬上祠堂布满蜘蛛网的阁楼,将闲置了一年的龙船抬下来,搁在鹞子溪边的沙洲里。龙船一年没沾水,干得周身是口。人们用桐油调了猪血石灰,在石碓里捣成泥,裹了麻丝往裂口里填。龙船修好,船头插三角杏黄旗,气昂昂地伏在溪水里,一声吆喝,二十名水手崭劲划桨,船便箭一般从鹞子溪向曲江射去。曲江正发洪水,褐红色的水浆汁一般往下游奔泻,并发出一些噼啪声。龙船一碰河水,便砰地一声脆响,如撞在岩石上一般,退了回来;再使劲划,又是砰然一声响,又退回来,硬是进不了曲江河。实在没见有礁石阻碍,船头却已开裂了。艄公只得一扳艄,龙船绕个弯回到鹞子溪。鹞子溪水面窄,水又急,又牛屎堆一样摆着许多礁石,龙船划了几个来回,碰得千疮百孔,只好草草收场。一年一度的端午节,窝窝囊囊地过去了,真扫兴。禄子将悉心准备好的几十个为划手助威的吆喝声,全哽在喉咙里,以致一个粽子也没有吃下去。

五月初七,他路过吴老八刚耙完的一丘白水田,发现田里长出来十支毛笔,笔尖上还顶着大颗透明的露珠。他忙告诉了吴老八。吴老八骇得不敢出门,以为有人找他打笔墨官司。曲尺镇人最怕打官司,因为他们打官司时都说不出一句话,所以也未赢过。第二天百货店宣布丢了十支毛笔,才弄明白原来是一帮光屁股伢儿恶作剧,把笔当秧插在田里。但吴老八那颗吓得提到喉咙里的心再也没有落回胸腔里去。

他与镇里人的情绪截然相反。镇里人惶惶不安,生怕会发生什么;他呢,总盼出点什么事。因为自强强走后,他太寂寞孤单了。除了强强,他不愿和任何人交往。那些人不配。他整天病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来点儿什么刺激刺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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