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猝然发出一声尖叫:“快打右桡!”酉觉得胸膛裂开了,喊声是从裂缝里迸发出来的。水手们奔向右桡。然而水急浪高,一切无济于事,皇簰在酉的惊骇之中懵懵懂懂地疾驶进多礁区。接着簰身猛地一震,卡住不动了。波浪哗地涌上簰面,从簰尾向簰首席卷而来!
酉头发针一样发硬,心僵成一块铁。皇簰倏然消失不见,水面上只有两个摇摇欲坠的人字棚,只有那挂着红灯的木杆,只有面面相觑惊慌失色的水手。水冲击着酉的膝弯,他清晰地听见皇簰在水下喀喀作响,似乎马上会散架。酉全身凉透,凭经验,他知道皇簰至少同时被两个以上的暗礁挂住了,若不在极短的时间里摆脱困境,青浪滩会毫不犹豫的将皇簰撕得七零八落。
“快把桡朝一边打!”酉竭力嘶叫,觉得全身爆裂开来,分作了许多个,每一个酉都推着一个水手抓起桡把拚命猛推。酉想只要簰一斜,就有借着急浪的推力摆脱礁石的可能。
皇簰终于斜了一些,并且向下移了几尺远,但立即又不动了。簰身吱喀吱喀响得酉心惊肉跳。酉又指挥水手把桡朝相反方向打,簰又稍稍下移,而且慢慢地浮出了水面。酉喘口气,抹去脸上的水花。惊涛骇浪仍不停地扑向皇簰,簰体仍在痛苦地呻吟不止。酉指挥水手作了多种努力,簰却卡得牢牢实实,再也不肯挪动半步。
无数的红嘴乌鸦飞来了,在皇簰上空盘旋,黑色的线条把灰蒙蒙的天空分割成不规则的碎块。鸦噪声声,掺和在涛声里,气势汹汹地轰击着酉的耳鼓。卯仰头观看乌鸦,眼神竟是好奇且又无忧无虑的。这令酉痛苦而愤怒,酉想,这卯究竟是不是我的种呵?
水手们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地握着桡把。他们都是沅江上的一流水手,他们的神态告诉酉,他们尽力了,但他们毫无办法。这种失败是可以预料的。为什么是可以预料的?酉的眼睛询问每一个水手。水手们把脸对准人字棚。
甩妹抱着棚柱坐在那里,水汩汩地从身上往下淌,衣贴紧身子,于是两个奶子被清楚地勾勒出来。甩妹狐狸一样媚笑着,笑成红红的一团。酉呼吸急促起来,水手们的姿态告诉他,灾难是这个妖女子带来的,水手们的手臂对他说,酉,你晓得怎么做的,你晓得,你要我们做,我们就会做的,你是朝廷的采官,我们听你的。
酉伸出一根枯瘦如柴的指头,点点一个中年水手,又点点一个年轻的水手。这两个水手立即松开桡把。酉又朝甩妹努努嘴,两个水手便顺着酉的视线走过去,一人架起甩妹的一只胳膊。甩妹的奶子就更突出了,尖尖的刺得众人的眼皮发颤。
卯转身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水手不吱声,脸严肃得异乎寻常。甩妹使劲地挣扎,那情状在酉眼里就如一只鸡仔在鹰爪下扭动。卯惊恐地叫了一声:“爹!”在酉的记忆中,这是卯第一次情真意切地叫爹,但青浪滩在翻滚怒吼,皇簰在痛苦呻吟,容不得半点犹豫,酉果断地挥了挥手。
卯拔腿向甩妹奔去。卯觉得自己飞了起来,手差不多抓着甩妹,脚却被谁拽住了。于是在他到达那里之前,甩妹惊叫着腾空而起,划出一道宽宽的红色弧线。卯觉得甩妹停在空中很久,在他希望她不要掉下来时,她掉下来了,坠入汹涌的波涛之中,绽开一朵巨大无比的浪花。
“甩妹——!”卯向天空伸出双手,似乎甩妹还悬在那里。片刻,卯倏地收回手,一对红眼盯着湍急的波浪。一团耀眼的红色在波涛间一沉一浮,忽隐忽现。突然,甩妹被一个浪头托起,半个身子升在空中。“卯哥——”卯看见她的声音长长地飞过来,他想抓住声音把甩妹扯出水。然而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刀砍断。
浪头从甩妹头顶盖过去,红色消失了。卯眼里凝固了一片模糊的浪尖。卯回过头,冲着酉咆哮:“是你要了她的命,是你!”
酉被卯眼里的凶光惊得一怔,一个儿子用这种目光看父亲是件十分怪异的事。酉再一次对卯身体里是否有自己的精血生出怀疑。
卯伸出了拳头:“你要她的命,我要你的命!”
酉骇然,如狮吼虎啸:“我是你爹!你竟敢欺君弑父?!”
卯的拳头到了酉的头顶,不再下落,但下落的欲望使它颤抖不止。卯的四肢忽然软了,脑壳里空洞无边,酉如雕似削的黑脸模糊成一块礁石。卯侧转身,走到簰边,纵身往江里一跳。
但没能跳起来,酉老辣的手把他擒住了,接着召来两个水手,把他架过去绑在棚桩上。卯两眼酸涩,觉出这是刚才甩妹坐的地方,手便往臀下一摸。这地方还是热的,是甩妹的身子焐热的。卯的眼朦胧了,看不见这个世界,只听见青浪滩在继续千年的号啕。
朦胧之中卯觉出皇簰浮动了,并迅速地向下漂,浪头砸得簰嘭嘭响,但卯对此毫不关心,他宁愿死一样地睡去。
卯醒来时皇簰漂行在一段平缓宁静的江水里,天晴了,岸上的山尖在蓝天里旋转。卯闻到了一种古老的气息,于是知道酉来到了身边。卯扭过头看着江水,江水已变得浑浊不堪,阳光一照,赤红如血。
“卯,若不那样,我们闯不过青浪滩。我们不过是丢掉了一个祸根。”酉的声音沉闷而空洞,似从一个洞窟里发出。
卯想叫:是因为涨水簰浮起来了才摆脱了礁石,根本不是甩妹的原因,你杀了甩妹所以这江水这么红,江水这么红,得杀多少人啊!
但卯没有叫,他默默地看山,看水,看水中悠闲的皇簰。
沅水波平浪静,野鸭子在江心凫水。
浑浊的江水有节奏地拍打着簰帮,酉绕着皇簰的边沿走了一圈,将那些被水冲上簰的草屑树枝捡起扔回江中。
猎猎江风吹拂着酉的身子,他听见自己的头发在风中发出丝丝尖细的哨声。
一只乌篷船紧靠在北岸溯流而上。酉看见船头站着一个黑瘦的人,穿着飘逸的长服,佩着长长的宝剑,戴着高耸的切云帽。酉听见他嘴里喃喃地念着:“乘聆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酉心里一闪,记起在岳州屈子祠里见过这人的画像。
酉高喊:“屈原大夫!屈原大夫!”
小船与皇簰交错而过,屈原脸色阴沉,也不看酉一眼。酉怅然若失,回过头来,只见水手们都莫名其妙地觑他,并发出几声窃笑。
无边的夜幕如同岁月,把酉笼罩起来。
夜深沉得像一口古井,酉坠落其中……
皇簰泊在一个叫柳林岔的地方。两岸仍是山峰峙立,但头顶的天空宽阔得多了,稀疏的星星水灵灵地眨眼。水手们折腾了一天,早已精疲力尽,除了两个守夜的坐在灯笼下之外,其余的都躺在棚里打鼾。酉坐在自己棚前,平和地望着水面。沅江到了这里显得异常平静,一朵浪花也没有,江面如巨大的铜镜,闪着淡淡幽光。从这儿往下直到洞庭湖,江水平缓,皇簰可以平安地顺流而下了。酉的筋骨似乎因此而松懈下来,他安详地微闭双眼,享受着江风的抚摸。
岸上有一堵悬崖,皇簰的篾缆就拴在悬崖下尖突的岩石上。酉从风中闻到了一丝清香,酉晓得是那根楠木发出来的,这使酉回忆起在山里耗去的那些日子。酉伤感起来,那些日子是永不再回了,他的一条健壮的左腿也扔给了那些日子。酉不禁摸了摸那条日益见瘦的瘸腿,心中滋生出一股烦乱的情绪。
这时鬼鬼祟祟的脚步烙着酉的背,酉的心就愈发乱起来。酉晓得是卯,酉在得到卯不再跳水逃跑的保证,并让他对天发誓之后解开了他手上的绳索。但卯的那种虚与委蛇的口吻使得酉相信儿子再也不会真心实意地依从他,也就是说,卯根本无视那条血缘纽带的存在。或许,卯真的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酉蓦然回首,见卯的两只眼在夜色中诡秘地闪动,接着,卯走到簰的边沿,把一只裤管勒到大腿根部。在酉的紧张的期待中,卯一泡尿射了出来,叮咚叮咚溅在沅江里。酉清晰地觑见那根亮闪闪的线忽然无力地垂下,缩短,消失。最后的几滴尿落在皇簰上,打得砰砰响。酉紧跟着嗅到了那亵渎皇上的热乎乎的臊味,酉忽然腹部发胀,狂乱的情绪如恶浪冲击胸膛,手臂里注满了一种发泄的欲望。
酉嗷地一声叫,冲进棚内,操起一片雪亮大刀舞了出来。酉蹦跳着,酉两眼发烫,酉想把卯一刀劈开,把那根楠木劈作数段,把皇簰劈个稀巴烂,让皇木尸体一样满江漂,那该多么痛快!酉疯狂地笑了起来,刀片在风中嗖嗖呼啸。酉为自己的念头激怒了,对准夜空一阵乱劈,酉看见黑蒙蒙的夜空被他劈成了许多三角形的碎块,夜空的碎块坠落下来,砸得皇簰弹跳不已。
卯惊吓得跳开去,叫道:“爹你干什么?”
酉依稀地听见卯的声音。酉不晓得自己干什么,只晓得要这么干。酉不停地挥舞大刀,砍得夜空千疮百孔。酉的视线逐渐模糊,酉听见水手们都被他惊醒,但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孔。酉忽然看见几条蛇在空中扭动,蛇眼绿荧荧地瞪着他,蛇嘴里丝丝作响,吐着猩红的信子。酉毛骨悚然,挥刀劈去,刀却被蛇缠住。酉惊恐地大叫:“蛇!蛇!”
卯抓住酉的胳膊:“哪有什么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