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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木(第1页)

皇木

1987年秋天,有一张用繁体字制版因而显得古色古香的庄严的大报告诉广大读者说:湘西出产优质木材,明清时期,朝廷常派出采官,溯沅江而上,去深山老林中寻觅采伐那些巨大的名贵树木。树伐倒后,剥皮去枝,砸上“皇木”的印记,待木头干后扎成皇簰顺流而下,运往京都去支撑或修缮威武辉煌的皇宫。皇簰长九丈,宽三丈,有水手十人,簰头红灯高挂,每日击鼓起程,皇簰所经之处,船只水鸟纷纷避让,诚惶诚恐。报纸没有说采官酉的事,我想它是有意留给我来说的。

本世纪初湘西的莽莽大山连绵不尽如同凝固的岁月,酉就在那些岁月里爬上爬下,热汗淋漓,气喘如牛。酉头缠青布帕,脚蹬棕丝草鞋,肩上搭着褡裢,他腿上青筋暴突如蛇缠绕,脸皮跟树皮一样粗糙,双目却炯炯有神,能作皇木的树很难逃过他的眼睛。

有一天,酉正在山中一个岔路口无所适从之时,只见一只红尾雀蹲在树枝上以一种熟悉的目光向他示意什么。酉就随红尾雀进了一个山谷。山谷四周是陡峭的山峰,峰巅是铁青色的悬崖,山腰以下是黑幽幽的森林。酉恍如走进了一个梦。此时红尾雀却倏忽不见,酉心里便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酉在一块岩石上坐下,见不远的草地上有个孤单的风筝大小的阴影。酉觉得古怪,拾块石头甩过去。那阴影抽搐一下,无声地滑走了。酉一抬头,见一只鹞子正射入密林中,于是释然。山风飒然而至,枯草摇曳,沙沙作响。野果的香甜味令酉想起皇宫里描龙画凤的红漆大柱,以及那些在红漆大柱间浮来浮去的漂亮翎帽。酉毫不怀疑有一顶翎帽在等着他去戴。

酉从褡裢里摸出一个荞粑来啃,想起了儿子卯。卯才十岁,寄养在辰州吴寡婆家。酉想卯不会吃荞粑过日子吧,给了吴寡婆银子的。那日酉踏上辰州码头,吴寡婆就抱起卯亲了一口:“好水灵的崽崽!”酉觉得这是缘分,就把吴寡婆做了卯的寄娘。吴寡婆有个与卯同岁的女儿,名叫甩妹,卯有个伴。酉离开辰州时把吴寡婆叫到柴屋里,交待不能让卯和甩妹困一床。吴寡婆点头应允,眼神却有几分诡秘。酉摸摸卯的脸,叫他背靠着门,用刀在门上刻了个记号:“等我回来,看你长高没有。”卯懂事地说:“我多吃饭,吃好多饭!”酉想象卯吃饭时腮帮鼓起像只猴,不禁哑然失笑。

酉啃完荞粑,想知道进山已有多少时日,便伸手去褡裢里点黄豆。为计算日子,酉在褡裢前面兜里放了两斤黄豆,天黑一次,就拈一粒黄豆放到后面兜里去。酉的日子全装在褡裢里。可酉发现,他已不可能弄清过去的日子了,褡裢的前后两个兜没有任何区别的特征,他一天要把褡裢取下挂上多少回,早就不分前后。他的过去和未来早已混淆不清。

事情有些不对劲。酉怔怔地坐了半天,才起身向远处眺望。林间雾气袅袅,山坡上有个巨大树冠,绿宝塔似的耸向半空。酉心里一喜,那正是他要寻找的大云杉。

酉钻过一丛灌木,沿着一条茅草覆盖的小路向大云杉走去。喜悦如同轻风从他心头掠过。酉越过一根朽木,脚步带起一阵褐色尘埃。酉又绕过一块巨大的圆石,耳听谷底深涧流水作亘古不变的潺潺声响,自觉进入了静美的画中。

但酉立即发现他又回到了原地,而且,两只脚不听招呼地向前迈进,重复着刚走过的道路。酉要停下,但两条腿拽着他,他身不由己。绿宝塔似的大树遥遥地在视界里浮动。

冷汗从背上渗出来,酉知道碰上岔路鬼了。若没别人唤醒他,他将永远在这山谷里绕圈子。酉摇摇晃晃,神志恍惚,草鞋破了,脚趾踢出血来,绑腿让刺条挂去,衣襟被树枝撕成了布条。酉心里模模糊糊想骂,但张不开嘴。眼神亦迷离起来,林子里似乎飘起了雪花,又好像开了许多映山红。酉走得像个木偶,青头帕散开,一条粗大的辫子垂下来,像一条白色蛇蜕。深山荒野,有谁来唤醒他?酉几乎绝望。

此时前面一排树梢似遇大风,往两旁一闪,一个声音从树梢上**过来:“爹——”

酉浑身一哆嗦,只见卯的声音波浪般漾过来。酉竭力张大耳朵抓住儿子的声音,向着那个方向狂奔。他散乱的头发在空中扬起,如同一面白色旗帜。酉奔出了山谷,汗和血混合着顺着腿杆往下淌,淅淅沥沥洒了一路。森林和峰峦,白昼和黑夜,一齐向酉身后倒去。

卯的声音不绝如缕,愈来愈宏亮,完全像男人的嗓门。酉终于看见了黑幽幽的沅水,看见了辰州的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酉跌跌撞撞向街尾那幢木楼走去。

酉看见禾场边的桃树下,站着个牛高马大的壮后生。后生目光灼灼地盯着酉。酉惊呆,他不能够否认这是他儿子卯。与此同时酉发现了垂在自己肩头的丝丝白发。酉觉得岁月真是蛮不讲理,残酷无情。

酉说:“卯,是你喊我?你晓得我碰上岔路鬼了?”

卯说:“不,我是要你回来找娘。别人都有娘,我却没有。”酉**着腮巴,突然括了卯一个耳光:“混帐!不晓得我要找皇木吗?”

卯一动不动,嘲笑似地瞪着酉,任桃树叶落了一身。酉又叫道:“吴寡婆,吴寡婆,你帮我带的好崽!”

吴寡婆从屋里出来,青丝缕缕,油抹水光,还是旧时模样:“崽要找娘,有甚罪过?”

酉竟然噎住,绷起脸进屋,在神龛里,找到了那本自己藏下的皇历。皇历霉迹斑斑,被虫蛀得干疮百孔,一翻便一块一块往下掉。酉找不到日子,只好望着河谷发呆。沅水上游的大山层层叠叠莽莽苍苍,酉在这些山里奔走了半辈子,从未遇过岔路鬼,也没有进一次山就把头发白完的经历。酉想这一切都是兆头,凝视着沅水铁汁一样滞重的波浪,酉不觉暗自怆然。

河谷里流涌着幽蓝的暮色时,酉跨出门槛,看见两个稻草人在禾场里跳着动作怪异的舞蹈。

那舞蹈使酉浑身的骨头发酸发涩,他烦躁地扭动着身子,只觉得骨子里充满了动作的欲望。两个稻草人哇哇地唱着夜歌子,忽儿分开,忽儿搂作一团,金黄的稻草簌簌作响,在渐浓的暮霭里丝丝毕现,烁烁闪光。

酉绷着脸走进禾场,听见全身的关节如新做的门榫一样喀喀作响。浓郁的稻草的香味雾一样把他包围,他的鼻子使劲喷出两股气,伸出两手,各抓住一个稻草人腰间的绳头用力一扯。那些金黄的稻草便纷纷从两个人体上散落下来。

卯和甩妹站在稻草里,笑嘻嘻地看着酉。他们头上和肩上还散落着草屑,他们的身体在暮色里显得虚无缥缈,脸部却清晰可见。酉感觉一种撩人的气息从他们身上喷发出来。酉忽略了儿子,定定地盯着甩妹。甩妹的脸嫩得如一枚半熟的桃子,粉红的圆脸上有一层纤细的茸毛,酉觉得只须用手指轻轻一弹,那脸皮就会绽破,流出甜蜜的汁液来。

甩妹头顶,深邃的夜空里,跳出来一颗金色的星星。星辉洒在甩妹脸上。酉觉得她的笑意味深长,却又难以捉摸,全不像一个未脱稚气的妹子所有。酉走近一步,心头生出摸摸那张脸的愿望。

这时夜游鸟在河谷里凄然啼叫,幽幽的香火味随风潜来。酉打个寒颤,蓦地发现甩妹的眉梢高高扬起,一双丹凤眼笑得细长细长,眸里闪烁魅人的光亮,那些茸毛愈长愈深,金红金红,覆盖了那张慢慢变长变尖的脸。

酉嗅到了浓烈的狐骚味,心里一惊,却挪不动身子。那张狐狸脸笑眯眯地浮过来,酉四肢发僵,尽力往后仰,但他还是感觉脸触到了狐狸脸上的茸毛。

“爹!”

酉听见卯的唤声凌空飞来。狐狸脸倏然消失,代之以甩妹光鲜的笑靥。

“回屋里去!”酉对卯喝了一声,不再看甩妹,背着手走出禾场,踏上辰州的青石板小街。

小街两扁担宽,鸡肠子一样沿河岸蜿蜒几里长。街两旁是密密的小店铺。昏黄的灯光,在一扇扇小窗里无言地燃着。

青石板闪着寒光,微微的风里有苔藓的清苦味,酉感到有点儿亲切。一些零零碎碎的笑声遥遥地飘过来,使酉不再茫然惶惑。

酉的双腿目的明确地毅然前行,冷风里的脸兴奋得微微热起来。那些笑声清清脆脆,明明亮亮,如同山涧里岩石间活泼跳跃的溪水。笑声穿透了辰州的岁月,酉觉得它们来自若干年前,它们把他在山里奔波的那些寂寞日子覆盖了。

四周变得一片虚幻,只有那些笑声桀然亮眼,酉伸出手掌触摸笑声,笑声温软光滑,从他的指缝里漏出去,如丝如缕,绵绵不绝。

酉感到自己浮起来,双手划拨着那些笑声,向笑的源头游去。

迷离的星光里,一座飞檐翘角的吊脚楼耸在江边,窗棂里人影变幻,黑魃魃的堂屋门中间裂着一条金色的缝。笑声正从那条门缝里不断地喷涌出来。

酉站到门前,双手哗啦一推,门开了,灯光和目光一涌而来,将他湮没。

笑声却戛然而止,屋里一片死寂。数位妖娆女子惊诧不已地瞄着酉。酉如一条搁在沙滩上的鱼,感到一种极度的干渴。他渴望得到女子笑声的滋润。他恍如倏忽间又回到了亘古寂寞的深山里,全身浸透了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孤独感。

“啊呀,原来是酉大人!多年不见,您头发都白了!”一个涂脂抹粉的中年女子摇摆着肥胖的躯体移过来,向一个窈窕小女子一招手,“小莲莲,快侍候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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