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暑假我都在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悔,如果我伪装了笔迹,不留给镇长一个理由,他是不会撕下传单找到我家来的。懊悔使日子烦闷漫长,令人窒息,直到假期屈指可数,所剩无几,我才逐渐地透过气来。
一个灰白的阴天,我挑了一担柴从山上下来,透过被汗浸湿的睫毛,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在山坳口的路上徘徊。那是一个女人,满腹心事犹豫不决的样子,不时眺望坳下的小镇。我气喘吁吁走到坳口,放下柴担,坐在扦担上歇息。她回头望我一眼,目光迷离。我觉得她的脸轮廓不错,看上去有种由远到近由里及表的亲切感。汗水弄得我额上的痱子刺痒难耐,我伸手去挠。那女人就在离我十来步的地方来回走动,似乎是我令她不安。这时她又回头望我一眼,目光尖锐,蚂蟥一样叮在我脸上,并且一步一步向我走近。我闻到一股强烈的狐骚味,这气味使我觉得她不干净。在很近的地方,她抬起手,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好像认得你。我说,我也好像。她的指头似乎在我鼻子上戳了个洞才收了回去。她问,你是不是小仲?我想想,反问,你是不是姑姑?她的眼睛就放肆眨巴起来,声音变得又窄又尖,哎呀你真是小仲,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还挑这么大一担柴,真的有出息了!我用羞涩掩饰住自豪,说这担柴还不算大的。我拽起袖子,把颊上的汗水草屑揩干净,高兴地说,姑姑,你是到我家去吗?姑姑说,是呀,几年没回来,早想来看看你们了。我说,那走吧,我带你去。我弯腰挑柴,姑姑却指着我头上问,小仲,这是什么?我摸了一把,没什么呀?姑姑的手移动一下说,这儿。我说,这是个疖子。姑姑说,只怕不是疖子,都黄了顶,灌脓了呢。姑姑的声音充满忧虑。我便把头垂落下来让她察看。姑姑看了一阵,盯着我问,小仲,你父亲和你说话时是不是挨得很近?我想不起来。姑姑说,可能是你父亲说话时,口水沫子粘到你脑壳上了。我不相信,沉默着,头上的疖子却一阵奇痒,我急忙伸手轻轻摩挲了两下。疖子似得到了安慰,便平静下去。姑姑又问,你父亲近来脸上水色怎么样?我据实相告,说,不好。姑姑说,那就好。我说的不好,其实就是面若桃花,姑姑理解成黄皮寡瘦了,但我懒得去更正。姑姑并没有因此把锁紧的眉头松开,她一副深思熟虑、知根知底的神态,又问,你父亲和母亲还睡一床吗?我僵硬着颈子,点点头。姑姑说,他们夜里在**打架吗?我面皮上一阵火烧火燎。我当然晓得这打架的涵义。我又艰难地点一下头,听见颈子里的骨节响了一声。姑姑焦急地晃着一头青丝,这怎么要得,这怎么要得哟,这能由着性子来的么?姑姑的话锐利地刺向我,我绷紧面皮,躲在沉默的背后。姑姑见我不言语,也就闭了嘴,后来,就叹口气说,小仲,我屋里事也多,猪呀鸡呀怕没人喂,以后我再去看你父亲吧,这只鸡你带回去。我这才见她左手提着只芦花鸡。她把那只缚着的芦花鸡放在我脚边的地上,再看我一眼,就转身走了。我盯着她的背,她走了很久,我还觉得她在我的眼睛里。
我把芦花鸡搁在柴捆上,摇摇晃晃回家去。天已近黄昏,镇子里缕缕炊烟在招摇。我把芦花鸡往阶基上一扔,它就咯咯咯地叫来了父亲和母亲。我简略地说了遇见姑姑的事,想把许多的细节隐瞒起来。但父亲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固执地询问姑姑什么模样,姑姑说了些什么,还说了些什么,再说了些什么,姑姑为什么不到家里来。就像掏耳屎二样,一点一点往外掏。我觉得自尊心被父亲碰伤了,烦恼之下,索性把所见所闻全倒了出来。我甚至还提到了姑姑身上的狐骚味,我说,那是一种最令人厌恶的气息。不过我始终没泄露姑姑对我头上的疖子的看法,只是伸手摸一下那只灼热发痒的疖子。但父亲从我的动作里看见了事情的真相,他的嘴巴一下就闭紧了,脸上的红色竞倏忽褪去,呈现出一片惨白。这是他回家以来脸上第一次出现这种我们渴望已久的颜色。可是这颜色稍现即逝,父亲的脸复归一片潮红,鲜艳夺目,刚才的情景好像只是我的幻觉。
晚饭时,父亲挑了一只褐色的钵子,说这钵子他喜欢,以后不许别人用它。他装了一钵饭,夹了些菜,坐到堂屋门槛上。他垂着头,筷子在钵子里拨来拨去,好像在清点饭粒。母亲腆着大肚子,端着饭坐到他身边,他瞟母亲一眼,就坐到阶基上去了。母亲又跟到阶基上,父亲鼓圆双眼喝斥道,你怎么像只**的狗娘子跟来跟去?!母亲只好噙着委屈的泪回到饭桌前。
吃完饭父亲就动手修理那张被烟火熏红的破竹床,用棕索将它松歪的腿绑紧,然后将它冲洗干净,摆在柴屋里。母亲说,柴屋里凉呢。父亲说,你硬是个蠢婆娘,天气热死人,我正需要凉快。母亲说,柴屋蚊子多。父亲说,蚊子它敢咬我?
夜里,父亲就独自睡到柴屋里去了。我躺在**,听见隔壁母亲在**辗转反侧,柴屋里的竹床也吱哑吱哑呻吟不止,往昔的檀香味仍在萦绕,但这个夜晚似被一种少见的不安情绪塞满,某种难以预料的事情将要发生,或正在发生。我感觉我置身其中的黑屋子膨胀变形,处于岌岌可危的情态中。
暑气弥消的时候河水微微发蓝,水里的鱼都成了一些晃来晃去的影子,与空中飘来飘去的落叶没有什么区别。河谷上空却沉静清爽,了无纤尘,十分安祥,只是当那声唿哨穿空而过,那沉静和安祥才在惊悚的颤音中消失干净。
我是在教室里听到那声唿哨的。我的座位已调到窗户边,当我捕捉到它若有若无的音律时,我看到了它越过镇子里那些青色屋顶迢迢而来的情景。在空虚的河谷里,它神秘而真切,透明而实在,它直奔我而来,在我脑子里引起奇妙的共鸣。它无疑是在向我传达某种信息。我立即把目光远远地投向我家的屋子,只见它歪歪的,如同一位倚着山坡歇息的疲惫不堪的老者。忽然,它在抽搐,在战栗,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它的各个结合部都喀喀作响,仿佛在做最后的自我挣扎。唿哨诡秘地消失了,我晓得,严重的时刻又到了。
中午我没有在学校吃从家里带来的冷饭,我惶惶惑惑地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小街,像走过一段古老岁月般走向我的家。我紧着心走上阶基。屋里屋外寂静非常,芦花鸡在屋柱边刨食。进屋一看,桌子朝天,碗柜倒地,破裂的锅和碗碴洒了一地,一片狼藉。父亲和母亲呆坐在板凳上,父亲额头涂着一些锅灰,但有一注红血没掩住,汩汩地流下来。父亲瞥我一眼,不作声,眼里暴露出难以掩饰的悲哀。母亲巍巍站起说,我找镇长评理去。父亲哑着嗓门说,别去。母亲说,不去,难道东西让他们白砸了,人也让他们白打了?父亲说,认命吧。父亲的声音如同一口深井中发出。母亲悲愤难平,认命?他们家的人得病怎么怪你?说什么你跟他握过手,无中生有呵!父亲的头垂下去说,也许,可能。母亲抢白道,什么也许可能,你门都没出过,根本不可能。父亲皱眉思想着,可是,我好像是出去过,好像是跟别人握过手。母亲喝道,你瞎想!你说,哪个愿意跟你握手?父亲身子一抖,缄默不语,过一会,缓缓站起说,你说得对,没人愿意跟我握手,是我连累了你们,我对不起你们母子。父亲说着头一低,朝着墙壁猛地狠撞过去。父亲的悲壮举动激得我脑门一热,蓦地扑过去,在他的脑袋到达墙壁之前抱住了他的身子。父亲一个趔趄站定,扯开我的手,恶狠狠地吼道,你给我滚开!他的唾沫击打在我脸上,感觉像蚊子叮咬,我忙拿巴掌往脸上一抹,才将那尖锐的痒疼感抹去。父亲瞪着我,凶恶的神色忽然被惊恐所代替,他**着的目光在我脸上艰涩地游移,似乎在端详一件令人惧怕的物品。我的面颊却如被毛虫爬过,灼疼不已。父亲突然一跺脚,你还不给我走开走开走开!
我凄惶逃入房内,手足无措。我脑子许多念头野蜂一样嗡嗡乱叫。我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方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一张绯红艳丽的脸,一张和父亲如出一辙的脸,一朵小桃花。恐惧揪疼了我的心,我将镜子往地上摔去,乞望把那张脸摔碎。我冲出房门,向着学校狂奔,面若桃花这个恶毒之极的词像只疯狗一样在后面追赶。
在秋天隐约可见之时我终于认定自己只是一场虚惊,只有在心情亢奋紧张时我才面若桃花,我的脸通常不是蜡黄就是苍白。这结论是我用了拐弯抹角循循诱导的方法从十来个同学口里得到的,他们的眼睛显然要比镜子公正得多。虽然父亲几乎每天都拿我的脸与他的脸作比较,并流露出越来越多的担心,我也能泰然处之。接踵而至连续不断的变故迟钝了我的感觉,消耗了我的心力,使我觉得过去和现在都很虚幻,没有必要过于认真。我恍若沉溺于一个漫无边际无法摆脱的大梦之中。
然而一天深夜,父亲把我从梦中敲醒,也把母亲从梦中敲醒。他举着一支蜡烛,把我们叫到柴屋。他的脸在烛光里消溶了红颜,半明半暗,甚为生动,也甚为庄重,那上面已寻不见半丝遭尘世忧烦袭扰的痕迹。父亲平静地说,告诉你们,我遇到神仙了。母亲的身子晃**了一下。我只是咬了咬嘴唇,父亲立即严肃地说,你不要不相信。我说我相信。老师讲科学时我也是这样回答的。在我们这儿,科学和鬼神一样离我们很远,也一样离我们很近,都不足为奇。父亲开始描述遇到神仙的情景,他的脸因回味和憧憬而熠熠生辉。父亲说他在梦里走向一座大山,山上祥云缭绕,古木参天,幽兰吐香,白鹤翔舞。他在山里发现一口深潭,潭水墨绿深沉,他弯腰朝潭里一看,照见一个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他向潭里伸出手去,那白面书生也向他伸出手来,他们的手就在水面上紧紧相握。后来父亲捧起潭水洗了脸,这时他背后有人大笑,声若洪钟。父亲回头,只见一童颜鹤发、眉慈目善的老神仙手拄拐杖站在他面前。老神仙微笑颔首,道,好,好,洗尽凡尘,超度有望!父亲刚要施礼,老神仙却驾起一朵莲花云冉冉升起。父亲连忙作揖,高声喊,如何超度,还请老神仙指点迷津!老神仙就扬了扬手,一方黄绢便从云头悠悠地飘下来。黄绢飘到头顶,父亲迫不及待,跳起来去抓,在抓到黄绢的同时他身子一倒,坠入深潭之中。他全身一挣扎,梦就醒了,一看,黄绢就在手中。父亲向竹**一指,你们看。我低头一看,果真有块黄布,平平地铺在那里。父亲把蜡烛凑拢,我借着烛光,见黄布上用一种古老的字体写着四行字:
黄土白棺
送汝上天
悲伤为鬼
欢喜成仙
我感到一股阴森之气从那字里头袭来,不禁瑟缩着双肩。父亲严厉地瞥我一眼,把黄布折叠起来,放进贴胸的衣襟里。我有点毛骨悚然,向母亲靠过去。母亲木然不语,从黑暗中伸出手来揽住我的肩,我才知道母亲也在发抖,她的颤栗通过她的手一波一波地传到我身体里来。父象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我们,拍拍胸膛说,你们看清字了吗?这都是神的意思。你们听着,不许你们不高兴,坏了我的好事,我要变成了鬼,死不瞑目。我和母亲像被谁按着,点了一下头。父亲又说,这件事,不许你们发表不同意见,神仙说了算;神是无处不在的,你们要是乱嚼舌头,神仙会听见,他不会饶人。父亲四处看看,说,也许此刻他就在这里,在哪个角落里看着我们。我赶紧偎紧母亲。我有摇摇欲倒的感觉。一股凉风穿过柴屋,烛光摇曳欲灭,我想也许神仙刚刚走过,他的长长的袍子带起了这股风。母亲搂着我进了屋,我没有回自己房里去,与母亲同睡一床,我把母亲的脚紧紧抱在怀里,还用被子蒙着头,我怕神仙会听见我的呼吸,从而怀疑我有什么不同意他的想法。整个沉沉黑夜都压在我身上,令我透不过气来。
早上起床,我和母亲都默不作声,父亲却哼哼唱唱,刷牙洗脸十分麻利。最令人惊诧的是他的脸白白的,那可恶的艳红无影无踪,似乎从来没有过。果真是那梦中的潭水洗去的吗?我一再地觑父亲的脸,千真万确,那上面是我们企盼已久的白,那白已牢牢地占踞了地盘,稳稳地持续着。除了衣褶间仍有丝丝檀香味曳出,父亲是换了一个人了。吃过早饭,父亲就带上中饭,扛起锄头,穿过菜园上山了。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回来,手和脚上粘着黄土。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晌午,我按捺不住,沿着山路上父亲践踏的痕迹找上山去。我来到了镇子后面的山坡上。山坡很高,距街很近,站在坡上可清楚地看见街面上人像虫一样蠕动,力气大一点,可把石子甩到任何一家店铺的瓦顶上去。我躲在一丛杉树后,看见父亲在一个长方形的浅坑里挥动着锄头,锄头一挖下去,山坡就发出轻微的颤抖。锄尖在他头顶闪烁着寒冷的光。强烈的忧伤突然模糊了双眼,我感觉这山,这镇子,这挖掘的声音,是一种多么荒谬的存在,我困在当中难以自拔。我竭力阻拦了眼泪的流出,为了不坏父亲的事,我丧家犬似赶逃下了山坡。
在父亲自掘墓坑的日子里,母亲抚着大肚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我在街上承受无数异样目光的瞄射,街道两旁拥挤的房舍中,关于我父亲升天的议论正如火如荼。
父亲穿着他亲手制做的一套黑色西装,搀着母亲的手,庄严地走向山坡。他对我家那日见苍老的屋子看也不看,似乎没有丝毫的留恋。他穿了一生中唯一的一双皮鞋,所以走在坡上十分小心,不时地摇晃借以平衡身体。晨光将父亲和母亲的头发镀得闪闪发亮,并很清新地勾勒出他们身体的轮廓。母亲的腹部呈现出一条美妙的弧线。走几步,母亲就从篮子里拿出几片纸钱撒在路旁。我站在坡下,瞻望父母的背影,沦陷于一片肃穆深邃的寂静中,无知无觉,不能动弹。忽然从寂静深处抽出一股神圣的音乐,音乐低回萦绕,逐渐宏大,洪水般上涨,很快淹没我的头顶,朝山坡上升腾。父母的身影被音乐拥上了坡顶,嵌在湛蓝纯净的晴空里,格外鲜明生动。眨眼间,坡顶的身影凝成一个,我的心猛地抽紧。我觉得父亲就在此时升上了天空,溶化在云彩里,坡顶只剩下了母亲。
我遵照父亲的嘱咐,去镇子里叫人来帮忙,掩埋他的千年屋。我如在梦中,四周景色清晰却不真实,青石板街道在脚下扭动不已,踩上去软绵绵的。我向碰见的第一个男人语意不清地打了个招呼,他立即心领神会地扛起了锄头,脸上**漾出一种诡谲的笑意。随即,就有许多人仿效了他的行为神态,组成一支不小的队伍跟在我身后。我已感觉不出脚的运动,在神秘莫测的微晕中向山坡升起,无数的小精灵在我的头发的嘶呜和衣襟的摆动中窃窃私语,使我的心荒凉而迷茫。
墓坑前只见母亲一人,她双膝张得很开,跪在缭绕的香烟里,面对墓坑双手合十,喃喃低语。她的脸既没有遵循也没有违背神的旨意,始终是一种介乎于悲伤和欢喜之间的表情。墓坑里的棺材已盖上盖,盖上铺展着那块记载神谕的黄绢。那是一口极薄的做工粗糙的白木棺材。我头大如斗,不敢想象父亲躺在里头的模样。前来帮忙的人们似也受了棺材的惊吓,目瞪口呆,鸦雀无声,他们的齿尖冷气嘶嘶。母亲抓过一把锄头,往墓坑里填了第一锄土。人们便纷纷动作起来,由于恐惧他们干得仓促而匆忙,黄土打得棺材发出空洞的闷响。母亲丢下锄头,搂着我的肩站到一旁,她的沉着冷静使我战胜了想哭的欲望,我对自己说这只是梦,梦中的事情只有任其发生外你毫无办法。
坟冢高高地隆起来了,跟母亲的肚皮一个形状。人们渐渐散去,只留下我和母亲。母亲背靠着坟冢坐着,仿佛精疲力尽,眼里闪着湿润的阳光。我怯怯地抚着坟冢,黄土清新潮湿的腥气里,明显地飘曳着一丝檀香的气息。接着,我听见黄土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我想,定是父亲在走动,做升天前的准备。
我扶着母亲走下山坡时,听见了父亲升天时衣摆拍打天风的哗哗声。
父亲的坟冢在山坡俯瞰着镇子,站在镇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见它那浑圆土黄的模样,直到秋风渐凉,它也还是人们的话题。人们开始怀念父亲的手艺和他贯穿一生的和蔼,议论到情真意切之处不免有人唏嘘不已。
正当人们讨论要不要给父亲刻块碑时,父亲的坟冢悄悄发生了变化。先是长出一层浅浅的不均匀的绿,后来那绿里又现出一些白。那坟冢每日都在眼里过几次,人们没觉出它的变化,也就没有在意。有一天,一个放牛的男孩从坡上跑下来,随即一个消息风一样吹遍了全镇:父亲坟上开了许多荞麦花,那荞麦花显示着两个字:“好人”。于是那条被枯黄的茅草半掩着的狭窄山径上人影绰绰,接踵而至络绎不绝的人群如搬家的蚂蚁,他们嘴里念着父亲的名字,脸上写着敬畏神灵的表情。我闻风爬上山坡时,父亲墓前焚烧着香,残留着烧不尽的纸钱,悬挂着一些红布条,还摆着一些水果糕点。人们祭祀父亲的热情多少有点让我吃惊。父亲坟上细碎如雪的荞麦花吐着清香,明白无误地组成好人两个字。坟冢四周树叶泛黄,蒿草枯黑,一派荒凉,相衬之下,那隆起的花冢色泽鲜艳,生机勃勃,犹如一只摆在那里的大花篮,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美丽最真实的风景。
我回家给母亲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描述,我试图像搬动一幅画一样把这风景准确地搬到母亲面前。我相信母亲已置身其中,因为她宁静、平和、满足、谜一样地笑了。她毫不吝啬地把这种微笑赐予纷纷而来的平常日子,并且在其中一个日子里为我生下了一个健壮可爱的妹妹,使我那闻讯赶来、没有生育能力的姑姑千
在这些日子里我和鲁大贵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迎刃而解。他又和我共用一张课桌,我们恢复了传统友谊。在一个温暖的点缀着零星雪花的傍晚,我们沉着冷静地背着手在河边散步。我们共同回忆起那个捉鬼的春夜,回忆起四年前那个星期六里被抓走的可怜人,以及我们没来得及兑现的诺言。接着我们透过幽蓝的暮霭,眺望父亲的坟冢。鲁大贵说,小仲,我跟老师一样不太理解。作为朋友,我很想帮他理解,但在冥冥中我似乎拥有一个朦胧的诺言。我必须守住这最后的承诺。鲁大贵又说,小仲,你晓得你父亲坟上的荞麦花,为什么会开出字来吗?我老练地说,我当然晓得,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1992年3月于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