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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这一天云开日出,鲁大贵说阳光灿烂得一塌糊涂。而我只觉一塌糊涂的是我的心情,日子则是冗长得难以忍耐,恨不能一把火把它烧掉。放学时我才望了一眼天空。太阳已下西山,天穹一片湛蓝,明净如镜。这一眼突然结束了我的心烦意乱,全身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宁静,所有纷乱的思绪仿佛都消失在头顶那片深邃圣洁的蓝色里。

傍晚母亲见到的是我平和稚气无忧无虑的脸,我甚至在她给我夹菜时微微一笑。母亲的眼睛接受了我的微笑,显得很满足,同时也流露出对我的微笑之外的事物的渴望。其实我的微笑多半是给这个姗姗而来的晴朗之夜的,大人们对我这样的孩子的理解力常常十分有限,即使是亲生母亲也概莫能外。饭后我沉静地坐在门槛上,让凉爽的夜气渗入我的身体。久未见面的半边月亮爬上东山,白着脸窥探着山脚的小镇。月光如纤巧的手指抚着我的身躯。月亮升得更高些的时候,母亲开始在我身后不安地走动,与此同时淡淡的檀香味自夜色深处袅袅飘来。我心领神会,转身进自己的卧室去,感觉母亲遂意的目光自我背上滑落。我吹灯上床,平躺片刻,就开始认真地打鼾,并让鼾声大到足以传到隔壁母亲的耳朵里去。

我边欣赏鼾声边想,那熟悉的黑影正沿着茅草丛生的山径无声地走来,在月色里它的形状愈发清晰,愈发神秘,它所经之处的草叶上,都沾染了檀香味。它渐渐地逼近了我家的屋子,它观望片刻后,移到了屋檐下。在与我的想象极吻合的时刻,屋后有极轻的脚步,有如一只巨大的猫在悄然走动。我止住鼾声,屏住气息,任那脚步从我死静的心上踩过去。隔壁的后门发出轻微的吱哑声,我一动不动,很佩服自己的冷静。当母亲的床发出某种声响时,我觉得不能再等待了。

我赤脚下床,极缓慢地打开后门,站到阶基上,想象自己也是一只大猫,蹑手蹑足摸到母亲的窗户下。窗户里粗重的喘息声汹涌起伏。我不加思索就弄破了窗户纸,用一只眼往里看。第一个感觉,是有个钝器在头顶捶了一下,但我坚持不把眼光收回。接下来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母亲洒满如霜月光的**,那条有着大朵红花的被子高高地隆成一座坟冢。坟冢以急切的节奏起伏蠕动,坟上的红花就仿佛在风中摇曳。我想已经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离开窗户,来到柴屋。我拿起柴刀,试了试锋刃,然后穿过柴屋用木棍夹成的墙壁进入厨房。我晓得母亲卧室通往厨房的门有时不闩的。结果我顺利地进入了母亲的卧室。那坟冢已安静下来,如一只巨大的乌龟趴在那里,我挥起柴刀,对准它最高的地方劈了下去。坟冢里立即迸出一声惊叫。花被窝掀开了,一个赤身男人猛地坐起,以一种极熟悉的姿态呈现在我面前。我忍不住尖叫一声,柴刀从手中跌落下去。

我原本想平静地用柴刀结束这个夜晚的,结果却使自己受到极大的震惊:那从被窝里坐起来的野鬼不是别人,而是我四年未见的父亲。

四年前厄运偷偷走近时父亲成天躬着腰在案板上裁衣料,做为一名手艺精湛小有名气的裁缝,生意总是很好,做好和快要做好的新衣万国旗一样悬挂在堂屋里,我常在下面穿来穿去,胸膛里充溢着新布好闻的气息。那也是春天,椿树的芽成为各家的菜,香透整个镇子的时候,可怕的病菌开始在父亲体内兴风作浪,父亲对此却一无所知。父亲一如既往,对上门的顾客一律笑脸相迎,而母亲越来越频繁地从缝纫机上抬起头来,忧心忡忡地注视父亲的脸。因为父亲的脸来愈来愈呈现出一种别具一格的颜色。那种颜色只有在十六七岁的黄花闺女和婴儿脸上才能见到,而绝非一个男人所应有。

那日傍晚我的启蒙老师来家访,和父亲交谈了几句就心不在焉,匆匆告辞。我送老师回学校,老师在夜色里摸摸我的头,意味深长地说,小仲,你父亲面若桃花哩。我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老师到底是老师,比喻得多像。当然我并不晓得它的真正含意。我折了两枝桃花来,插在堂屋墙上,两相比较,人面桃花果然十分的相似。我鹦鹉学舌,对母亲说,父亲面若桃花呢。母亲顿时失色,横我一眼,扯下两枝桃花丢进阴沟里。父亲闻声呆在案板边,脸上从此失去了笑意。由此我敏感到,父亲脸面的艳红之色已经成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

桃花凋谢之后父亲的脸愈发鲜艳,上门做衣的顾客却日渐稀少。父亲很少出门,我放学回家,时常见他捂着脸坐在案板前发呆。墙壁上也被他拿画粉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线条,似乎非常玄妙,又似乎毫无意义。他和母亲的对话变得十分简洁,不接触衣食住行之外的话题。夜里母亲搂着我睡一头,父亲蜷缩在另一头,并且尽量不挨着我们。在我印象中那段小心翼翼的日子犹如一潭死水,蟋蟀的低鸣,夜雨的敲打,屋后八哥的聒噪以及父母短促的话语就像树叶一样漂浮其上,捞出这些树叶就再无别的内容。

但这段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在这段日子里父亲的眼神越来越恍惚空洞,好像他的魂离我们越来越远,他的身躯活动起来显得勉为其难,使我冥冥中觉出他的离去已不可避免。我们一家三口都在沉默中等待那个时刻的来临。

首先来到的是那个阳光明媚蜻蜓飞舞的星期六,我和鲁大贵背着书包出了校门,走进正午如瀑的阳光里。地气蒸腾,空气潮润,河水平滑地流,山峦蓝得宁静。我被平和的气氛迷惑了,对一切不幸的可能丧失了警惕。我与鲁大贵相邀,去山上采刺莓。穿过半个镇子时,见许多人操着棍棒之类的东西往西边山岗上跑,远远看去像几队搬家的蚂蚁。我们对此没有在意。大人的事往往不仅乏味而且难以理解。吸引我们的是空气中甜甜的、略带点酒味的成熟刺莓的气息。我们爬上一座山坡,各摘两片大桐子叶卷起来做成个杯子,然后去寻找刺莓树,采了那颗颗紫红如玛瑙的刺莓,轮番往嘴里和杯子里放。甜蜜的汁液和清新的山林气息使我们忘记了刺挂烂衣服茅叶划破手臂之类的小小烦恼。大约吃了个半饱后,鲁大贵拈起一颗大刺莓,认真地说,它像女老师的**。我想关于**的印象大贵肯定是从母亲那儿得来,不过既然女老师也是女人,**大概也不是别的样子。我点头,对他的比喻表示认可。鲁大贵接着说,我要吃女老师的**罗!将那颗刺莓放在两唇间哧哧有声地吮。他的那股超出年龄的猥亵劲,至今令我吃惊。他这么做时,我都不敢把刺莓往嘴里放了,似乎一放进去,就会变成女老师的**。这时西边山上传来一阵嗬嗬的喊声,很热闹,好像是在赶山猎野物。鲁大贵说,小仲我们也去!被他的大胆放肆兴奋起来的我,就十分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就这样,那个不可知的时刻逼近我身边。我跟随鲁大贵到了一堵崖下。悬崖的阴影凉嗖嗖地覆盖了我们。青草的颜色发暗,看上去生长得十分艰难。鲁大贵的背影一闪,隐到一块岩石后不见了。片刻之后,他跳出来,白着一张脸向我招手,嘴唇颤颤抖抖。小仲,有、有个怪物!

刹那间我就觉出了时间的诡秘性。我胆怯了,悬崖岩石里渗出的阴森森之气使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与此同时岩石后那未知的怪物又强烈地吸引着我。我在我这样年龄的孩子所罕见的矛盾心情中走了过去,手扶着岩石,向里观看。

我瞟一眼后心情就松弛下来了,甚至还有点儿失望。因为那不能算怪物,而是一个人。他侧卧在一块平展的岩石上,衣衫褴褛,腿上淌血。唯一令人惧怕的是他没有鼻子,在应该有鼻子的地方是一个暗红的洞。他的脸有点歪斜,没有眉毛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鲁大贵到底比我胆大,靠近一点。那人马上用一种显得遥远苍凉的声音说,别过来。鲁大贵马上退了一步,问,你是什么人?那人说,我是一个病人。鲁大贵又严肃地问,你不是坏人吧?那人用手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我看见他一只手上只有两个扭曲的指头。那人说,我只是病人,不是坏人。我憋着嗓子问,那你跑到山上来干什么?那人往远处望望,低沉地说,好多人抓我,要我到一个地方去,不许我到别的地方去。你们能帮我弄点吃的东西来吗?

他的疲惫的语调和乞求的眼神令人感动,我和鲁大贵思考片刻就同声应承下来。那么多人上山原来是要抓他,这不公平,我们小孩打架都讲究一个对一个呢,无形中我们的立场就站到了他这一边。我们保证为他保密,并且让他吃饱后帮助他突围出去。这种带着冒险意味的计划和承诺使我们兴奋不已,我们叮嘱他要注意隐蔽,然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山。

我从家里找到两个冷荞粑,趁父母不留神溜了出来,在街上与鲁大贵汇合后,出了镇子,打算从原路上山。这时我们发现山上那些人排着长队从坡上下来,队伍蜿蜒如同一条爬行的蛇,那些人不再喧闹,每个人都在夕阳里拖着长长一条黑影,走起路来没有任何声音。在寂静中那长蛇很快爬到了我们身边。我蓦然发觉,那个等待我们救援的人,摇摇晃晃走在队伍中间。虽然他没有戴手铐,也没有五花大绑,前后的人离他也有—定距离,但我还是觉得走进了一个电影画面,目睹一位精疲力尽的游击队员被敌人押下山来。他看到我们了,他的目光首先落到我们手中的食物上,蠕动一下喉结,然后才看着我们的脸一笑。他的畸形的脸笑起来显得很怪,但他的眼神明了而深刻,如同一把锐利的小刀划在记忆里,岁月很难将它磨灭。我和鲁大贵相对无言,沮丧地跟在队伍后边,穿过镇子里狭窄的石板街道。许多人在街两旁的门里、窗户里、柜台里默默观看,将孩子搂在怀中不许动弹。到了镇卫生院,几个穿白褂的人立即将那人关进一间黑屋子,门将关上的瞬间,他看了我和鲁大贵最后一眼。

当天那人就从我们这个小镇永远地消失了。在镇里人晚餐时议论着他的时候,我忽然回想起他看我们的最后一眼,也是那么恍惚、空洞,不就是近来父亲那种眼神吗?他的肤色,也和父亲有相似的地方。这种联想使我身上发冷,灾祸似乎已走进我的家,我已闻到它的可怕的气息,它隐形在所有实在的物体中,只要时机一到,就会现出它的真面目。

天黑下来时镇长来了我家。我从未见过镇长来过我家。这没有先例的来访丝毫没让父母慌乱,他们似乎早有预料而处变不惊。镇长身上有股庄重肃穆的味道,一说话屋里就有嗡嗡的回声。我给他搬了条凳子,他没坐。母亲给他沏了杯茶,他也没接,只是点点头,让母亲搁在桌上。父亲坐在离镇长很远的地方,尽管没有点灯,他的脸在夜色迷蒙中仍显得鲜艳。镇长蜻蜓点水地拉了几句家常后说,裁缝师傅脸色很好呵!父亲的脸就不安地晃了一下。母亲忙说,近来他馋得很,老要吃好的,养得红光满面。镇长说,你们不会吃得比我好吧?我每天都瘦肉氽汤,怎不见红光满面?再说你那不叫红光满面,红光满面是屠户伙夫的样子,你那是面若桃花。母亲怔怔,不言语了。父亲的脸低了下去。镇长问,今天镇里捉了一个人,你们晓得啵?母亲说,晓得的。镇长道,我也不多说,咱们茶壶煮粽子,肚里有数,你们要早作打算。近来你们的生意就越来越少了吧?你们是做父母的人,要替儿子着想;我呢是镇的父母官,要替全镇人着想。有些事是没办法的,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母亲叹出一口气,不再言语,她的长长的沉默显得很固执。父亲则勾着腰,把脸埋得越来越深,无限羞愧的样子。

当晚,床的摇晃把我从梦中惊醒,身边没有母亲。我懵然坐起,依稀看见父亲母亲四肢相缠,在床的另一头打滚,他们拚命挤压对方,仿佛怀了刻骨的仇恨,咬对方的脸和身体,朦胧夜色中,他们脸上闪着精湿的光。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父亲不见了。我被告知,父亲得了那号病,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治病去了。那号病是一种很可怕的病,镇里人连它的名字都忌讳提,怕它也会传染危险的病菌。我并不感到特别的震惊,只是父亲临走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还不如那个被抓走的人,这件事使我心里很堵。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又告诉我,父亲如不治疗也会变成那个人的样子。又有人说,那号病是永远治不好的,父亲要去的,是那个逃走又被抓获的人去的同一个地方,那地方在很深的山里,与世隔绝,四周牵着铁丝网。铁丝网使我得到了某种安慰,它让我想起戒备森严的集中营,而我父亲正在那里坚持不屈不挠的斗争。铁丝网的形状长久地盘踞在我的脑子里,直到不断增长的年岁使我淡忘了父亲的形象,它才随之消失。

在我的尖叫刺破那个夜晚之后,我从纷至沓来的往事中抬起头,心有余悸地端详父亲。我首先注意他的鼻子,他那挺拔的鼻梁中央有个小小凸起的鼻子安然无恙,并未烂成可怕的肉洞,他的眼睛、眉毛、嘴唇及耳朵也都健全,就连他的头发也是老样子。父亲似乎是一件物品,储存在某个隐秘的地方,四年之后取出来一看,丝毫未变。在我身上一晃四年的岁月却在他身上凝固着,多么不可思议,不近情理。我毫不费力地认出了他,他辨认我,却要花一番功夫。我感觉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流动,寻找他所熟悉的东西。母亲也坐了起来,月光里脸半明半暗,她恬不知耻地晃着一对我多年未见的大**,又紧张又激动地叫,小仲你干什么,他是你父亲!我耻于面对她,转脸瞅着月光斑驳的窗户。我想我应当走开,这个夜晚与我好像关系不大,但双腿如铅,难以挪动。父亲的声音不像他的脸那么熟悉,憋着气说,你不认识我了吗,小仲?明明他认不出我了,还说我认不出他。我没好气地道,你不就是跟踪我的鬼吗?母亲斥道,小仲,怎么这么对父亲说话?!父亲拍拍被子,嘿嘿一笑,说,不怪孩子,是我吓着了他。我想起了四年前被抓走的那个人,问,你为什么装神弄鬼,你是逃出来的吗?父亲沉默片刻,欠起身,抓起我的手让我坐到床沿上,又摸摸我的头。他的摩挲使我头皮凉丝丝的。父亲说他病完全好了。我说那你还躲躲藏藏?父亲沉吟半晌,说医院虽有证明,但还是怕镇里的人不相信,因为他脸色还是那么好,他必须等脸色差下去再露面。父亲的话初一听不以为然,细一想又有道理。我立即想起了面若桃花这个词,脑子里闪出讨厌的桃花的颜色。我瞟瞟父亲,即使是在淡白月光的掩盖下,我也从他颊上看到了隐约的粉红。由此我深刻地认识到,这是一种与我家的命运密切相关的颜色。这时母亲把父亲按倒在被窝里,开始对我进行谆谆教导,告诫我切记不要把父亲回家的消息泄露出去,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脸上也不要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我以点头作答,并想起我和鲁大贵对那个可怜的被搜捕的人所做的未能兑现的承诺,觉出这两个不同的场景在实质上是多么的相同。母亲还在唠叨,但我已忍受不了她那月光涂抹的光身子,说声我晓得了,回到自己屋里。

躺在**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往事都从脑壳里抽出来了,成为一顶厚重的帽子戴在头上,脑子里很空,头上面却很沉。黑夜深处有只狗在吠叫。河面在我想象里**着幽光。母亲没有闩隔门,床的响声肆无忌惮地传过来。我突然地烦躁不堪,蓦地掀起被子蒙住头。四年平淡无奇的生活被父亲的归来一笔勾销了,好像从来没有过。但四年前的事情四年后又将继续下去,在屋里萦绕不已的檀香味向我预示了这一点。

直到夏天来临,父亲还鬼影似地出没于我家那几问祖传的老屋里。在外人眼中,里屋的门永远紧闭着。母亲接到做衣的布,悄悄送往里屋,父亲就照着她量下的尺寸,以最小的声音进行裁剪。母亲就比较轻松了,她不能太勤快,否则出的活太多会令人怀疑。一家人都习惯了用气声说话,这种好像是植物发出来的声音如蒲公英一般飘在空中,一有风吹草动便悠然消失。家里笼罩的寂寥而神秘的气象令我恍惚,把白天也当成黑夜,把父亲看成夜里活动的鬼魂。又觉得,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梦,我在其中走来走去,四周的景物都很模糊,显得不真实。

父亲一直坚持粗茶淡饭,拒绝沾荤,但这种努力是枉费心机,他脸上的粉红经久不褪。每天早晨他都在镜子前愤懑而忧郁地瞪着自己。洗脸时用了双倍的力气,回家后洗破了两条毛巾,也无济于事。我建议他每天不必洗脸,或者弄点黄桅子来磨水涂在脸上。也许他觉得这是治标不治本,没有采纳。那粉红就那么赖在他脸上,显得十分无耻。父亲的面若桃花对我是一种压迫,我必须对它的承诺负责。少年是喜欢拥有秘密,却又不善于固守秘密的,就像有人挠我的痒痒,我想坚持不笑,最终总会笑出来一样。我害怕自己总有一天会背叛自己的诺言。这种担心使我遵小慎微,沉默寡言,老师则说我听话了许多,进步了许多。父亲的脸时常浮现于黑板、课本和脑际,使我忽略了夏天的景象。在同学们愈来愈向往清澈的河水的时候,我却觉得日子很沉重地踏在我的背上,一个接一个没个完,我气喘吁吁,渴望摆脱出来。

端午节,为了避邪驱鬼,母亲在门上插了艾蒿,还在屋里熏了雄黄。这很有点讽刺意味,在我看来,父亲已很有些鬼的味道了,这屋里鬼鬼祟祟的氛围,不都因他而来么?艾蒿和雄黄的气味辛辣刺鼻,却掩盖不了那无处不在的檀香味。父亲身上莫非长了个分泌檀香的腺体?它弥漫在我们的生活里究竟意味着什么?令人费解。我着实对檀香味无休止的熏陶厌烦了,这种厌烦不知不觉销蚀着儿子对父亲的义务,我的承诺如同一件破旧了的衣裳,在我尚未意识到的时候从身上滑了下来。

这天我在学校操场,偶然地在一棵梧桐树前猛一抬头,见树冠上绿光一闪,仿佛爆炸开来,炸出了满树婆娑的绿叶。这幻象令我满心欣喜,好像期盼已久的夏日美景在这一刻突然降临身边。我轻松得如同风中的叶子,翻飞飘扬,无忧无虑。这种心情一直保持到上课,当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出《我的父亲》的作文题时,我也没觉出它对我是道棘手的难题。后来我把我的麻痹大意归结于愉快的心情和没有檀香味的提醒。我身上沾染的檀香味的这天消散殆尽。我打开作业时没想别的,想象中是童年的河滩,父亲带我去摸鱼的情景。我的文章就从摸鱼写起。我先写水的温柔清亮,风的和煦轻爽,还有五颜六色的卵石,水面上跳跃不止的阳光。接着我写父亲怎样向水里甩石头,惊得小鱼抱头鼠窜躲进石缝里。我写着写着就身临其境了,我按父亲的教导两手向石头下包抄,猛地向石缝里一摸,按住小鱼柔滑的身子,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捉出来。我举着小鱼在水里跳跃,水花珍珠般四溅开去。和父亲一起摸鱼,那是多么快乐的童年时光呵!我这样写道。可是好景不长,父亲后来离开了我,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不想去,可是他没有办法。父亲再也不能带我去摸鱼了,但我相信他会回来的。对我来说,他已经回来了,我闻到他的气息,看得见他的身影,他天天都在我身边。父亲确实回来了,但这是一个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父亲是我一个人的父亲。这是我唯一一篇没打草稿就做出来了的作文,打上句号我就毫不犹豫地交卷。走向讲台时见大家都还在瞑思苦想,鲁大贵还在咬笔杆,我心里禁不住有些得意。语文老师见我交卷如此之快,微微有些诧异,便拿起我的作文来看。我清楚地见她的黑眸慢慢亮起来,白皙的脸泛出绯红之色,真正的面若桃花。语文老师看完,就打破常规地要同学们停止作业,听她朗读小仲同学刚写的一篇很好的文章。老师的朗读充满感情,声音悦耳,那些优美词语一点不像出自我之手,它们像一些美丽的红蜻蜒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当老师读到最后几句时,双眸闪烁似乎盈满了泪水,而我却从中嗅到了檀香味,头皮微微发麻。我想那些话不是我写的,是老师添上去的,只是我听来觉得熟悉而已。我的头在同学们的鼓掌声中沉重起来。下课后我坐在座位上发懵,听见老师向我走近,脚步轻盈而诡秘。她在我面前站定时我只看见她的腿。她把手放在我头顶,我动动身子躲开,我已经不喜欢头上有只手的感觉。老师以她惯常的亲切问,小仲,你父亲是不是真回来了?我矢口否认,没有。老师轻声道,小仲,老师会给你保密。我说,真没回来。老师说,你瞒着老师,老师也能够理解。我说,不瞒你,真没回来,真回来了也不会告诉你。我在混乱的心绪中作了这个自相矛盾的回答后跑出了教室。我站在阳光中瞪着那株梧桐树,眼里噙着泪水。梅雨过后日子变得十分明亮,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都无从躲藏。如果是阴雨天,我想语文老师是不会在一篇作文里窥见我家的秘密的。总有一天父亲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很可能由我一手造成,空气越干燥,这种预感越强烈,那远远地走来的险恶时刻似乎已近在眼前,伸手可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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