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奇书网>花冢怎么读 > 白鹞河排佬(第6页)

白鹞河排佬(第6页)

嗯。

他鼻子里应一声,身子晃了一下,右手抖抖地去系草鞋的带子。

老板娘步入雾中,浓如米汤的雾遂被闯开一个缺口,须臾,又让漾过来的雾填满。她淹没在雾海里。

他静静地看雾,心中十分沉稳。忽然,雾的深处由远及近地走来一团白色的东西,在他面前浮动着,变幻着,凸现出一个模糊的人体……

门口的台阶是青石砌的,他看见苍绿的、厚实的苔藓爬在青石上,仿佛是那少见日光的石头长出的绿霉。卧在自家的木**,他就常默默凝睇窗台上的绿苔,他看着它们一年一年地爬过来,爬到了屋内的墙上,并引来一条条黏糊糊的鼻涕虫。于是墙上有了斑驳的图画,他喜欢那堵墙发潮。墙潮了就会下雨,下雨就会涨水,涨水就可以撑排。

太阳出山一篙高,雾慢慢收起,河道上只剩下极淡的一层,无声无息地弥散着,河水还是那样黄,一点没退,兴许上游下了雨。

他解缆开排。

木排似乎也因为歇了一夜而精神挺好,稳稳地向前驶去。他仰身望天,黑苍苍的峰巅之上,天蓝得爽心,缀几片白云,有只山鹞在半空悠闲地盘旋。

驶近石坝,他撑了两篙,让排头对准下坝排道的豁口。

木排准确进入排道,排尾一下翘了起来,整张排向前倾斜,他将篙头戳住排头的杂木杠,支撑住身体,两腿牢牢立定,人、篙、排,构成一个牢固的三角,直向坝下射去,快得令人心悸。但他没有心虚,只是有些眩晕,他从这飞行中体验到一种少见的快感。

过了石坝,河道立即变得狭窄弯曲,湾连湾,滩连滩,座座礁石如青面獠牙的怪兽趴在河水里。大浪一个接一个掀起,木排游龙般在礁石间穿行,浪的碎块不时砸在他腿上。与昨日相反,他感觉全身发热,脑门上渗出了汗珠。他觉出滚烫的血在身体里奔流。浪吼排飞,山移崖转……他处于高度的亢奋之中,臂上的青筋暴起老高。他时左时右地投着篙,铁篙头在河底卵石上以及那些不怀好意的礁石上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他想,眼花了。

白鹞河不长了,再流四五里就到了白鹞镇。可这条不长的白鹞河流走了多少岁月呢?谁也不知道。它从那不可知的遥远流来,又向遥远的不可知里流去。他知道他的日子也不长了。他也将归于那遥远的不可知。他总觉得这一辈子太快,没来得及过好就要过去了。他看着许多日子白白地被河水漂走。只要白鹞河涨水,他便坐在河边岩石上,默默地看着波浪,看着在排场扎排的人。再撑一次排,成功地撑一次排,是他此生的最后愿望。但他从不求人,求也求不到的,他晓得,他只能等待偶然的机会。排篙躺在身旁,代表他要说的一切。白鹞河水涨水落多少回?排老板来来去去多少个?木排水鸭子似地漂走了多少张?数也数不清,但

都没他的份……直至如今白发丛生才得遂心愿!别人的机会也许很多很多,属于他的,却只有这一回了。

他策排闯入一道又黑又深的峡谷。

两岸峙立的山壁逼拢来,逼拢来,几乎在头上**。天只剩下弯弯曲曲极不规则的一线。太阳被远远地拒绝。悬崖极高,怪石倒悬,狰狞可怖。岩壁呈青灰色,有许多墨黑的洞眼。古藤在半空里晃悠。阴森的岩罅里,时有被惊的蝙蝠在乱飞。他不敢往头上望,排走得太快,悬崖摇摇欲坠似乎倾刻间将坍塌下来。河床窄得比排宽不了多少。岸边的岩石如龙盘虎踞,咧牙龇嘴,令人惶悚。岩缝里,偶有几束墨绿的菖蒲索索发抖。

他觉得悬崖抵着了他的驼背,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峡谷深邃神秘,悬崖阴冷威严,礁石又那样巨大无比,令他觉得自己小下去,小下去,小得如同一只蚂蚁,一粒灰尘,小到没有……这种感觉令人心虚,心慌意乱中不知不觉丧失信心。这不是好兆头,得让自己大起来。他握紧排篙,狠狠击向岸边的礁石,手臂震得发麻,这让他感到了自己的存在。他俯视汹涌的河水,想象着自己大起来,大起来,像个巨人一样藐视周围的一切。

白鹞河被峡谷挤疼了,怒吼着,蹦跳着,往前扑腾翻滚。大浪摔在岩石上,玻璃似地碎裂开来。峡谷里河浪的轰鸣震耳欲聋,恍若有人在百丈崖头往他头顶倾下许多筐石头,砸得他懵然失措,头疼欲裂。他用力甩甩头,镇定一下情绪,尽量不去理会,而用警觉的目光逼视扑面而来的一切。他明白,这是肉搏的前奏,一场恶斗在等着他——凶险的曲尺岩就在这喧嚣的背后。

河水湍急,浪涛一忽儿将排举到半空,一忽儿把它抛落河底。有时,他的下半身全泡在水花里。排尾及排底,不时擦在礁石上,喀喀地叫唤。这是无法避免的,排扎得结实,一般不会出事。排佬们怕的是排头触礁,那是烂排的主要原因。他一边不停地撑篙,一边担心地聆听木排发出的声音。这张排对他太重要,这不是排,是他这个人,是他一生的结局。

他盯着前面两堵悬崖之间的一条缝隙,白鹞河口的天空在缝隙里蓝得令人心颤……

峡口在望了!

河水推着木排奔腾向前!他发觉草鞋耳已全部断掉,于是索性双脚左右一甩,弃了烂草鞋,光脚屹立排上。布袋里有新草鞋,但他没有换草鞋的时间。他往手心吐口痰,眉毛一拧,撑着排向峡口闯去。

峡口,一堵与左岸悬崖相连的石壁陡然横折过来,门板一样挡在咆哮而来的河流当中,逼着河水猛然折转,向右流去,形如木匠的曲尺——这就是曲尺岩。曲尺岩之险,在乌龟滩之上,因为这里无巧可取,没智可斗,纯粹是勇气和力量的较量。曲尺岩前的河道窄而直,从峡里奔来的急流以千钧之力直扑曲尺岩上,浪头激起一人高,如龙腾豹跳,虎啸狮吼。随之而来的木排必将向岩壁上撞,排佬须在木排距岩壁远不逾一丈、近不过五尺的地方,把排篙投在岩壁上一个一尺见方的凹坑里(岩壁上其余地方平展光滑,篙头戳上去会滑落),然后将全部生命之力注满一篙,作拚死的一撑,使木排骤然放慢速度,在撞上岩壁之前,借壁下鼓起的浪涌把排头托起,调过头来顺流而下,化险为夷。在这里,是一篙定成败,一篙论英雄,没有其他的选择。曾有不少排佬在这儿落水,不是篙没投好就是因为气尽力消。木排撞在曲尺岩上,轻则排烂木散,重则人伤命亡。不过那些失事的排佬与他不同,有的是先失败,后来又征服了曲尺岩;有的是征服过曲尺岩,后来大意才失败的。是失败过的英雄和英雄的失败,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始终是他。

看得见铁青色的曲尺岩了。

他蓦地想起那根箩索,那箩索是棕丝搓的,有许多毛刺,勒在颈上痒痒的,在皮肤上刺激出许多鸡皮疙瘩……那箩索还悬在屋梁上,似乎也在等待……他深深地吸口气,绷紧了全身肌肉,心中道,驼背佬儿,只有这一回了,全看你自己了,若还像那次那样胆小没卵用,回去方便得很,只要在梁下搭条板凳!

他举起篙,篙头指着曲尺岩……陡立的岩壁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满耳的浪吼突然消失了,四周死寂无声,这世界不存在了,他眼里,只有那堵峭壁,他全神贯注于壁上的凹坑,准备孤注一掷……呼吸和心跳均已暂停,全部意志通过双手灌注于沉甸甸的铁篙头。篙头闪着凛然的寒光。左脚脖子上缠上一圈冰凉的东西;是胆怯吗?不。他忍不住往下乜了一眼,一惊:一条绿莹莹的竹叶青绕住了他的脚!该死的东西,什么时候爬上排来的?蛇吐着猩红的信子,舔得他腿杆痒痒的难以忍耐。畜牲,莫张口,等我闯过了曲尺岩再咬也不迟。他的头发根根直立起来。但他不能多想,曲尺岩近在眼前了!他心一横,将那圈冰凉的感觉从心头抹去,丝纹不动地站定……

曲尺岩朝他扑来!

他瞄准岩壁上那个灰黑的凹坑一篙射去!

当!篙头落入凹坑。他身子一侧,右腿倏地蹬直,跨成弓箭步,双手攥篙死命一撑——排篙刷地弯成一张大弓!

排霎时放慢了速度。浊浪从排尾涌上排面,哗哗哗漫卷而来,在岩壁上迸裂四溅!裂耳的浪声震撼着他的躯体……

那天他正要去蹬脚下那条板凳,被白鹞河的喧嚣惊醒了。那喧嚣是一种嘲笑,更是一种挑衅,他住了脚,缄默着,把牙齿咬进嘴唇里去。他尝到了血的腥味。接着,他把脑袋从那个箩索套里缩出来。

排被浪拥着向岩壁迫近,竹篙越来越弯,并剧烈地颤抖。他爆发出全身的力量,死死撑着竹篙,与推排的浪,与抵篙的岩,作殊死的对峙。浪头捶打着他的大腿,飞溅的水花拍击他的脸颊,他顶着,撑着……竹篙更弯了,排身发出吱嘎声……似乎又是腰里发出来的,好像有块骨头错位了,裂开了……蛇呢?还管蛇干什么!驼背排佬儿,看你的了。他咬紧牙关,眯上眼,脸**着,颊上的紫斑发黑,满脸的皱纹全在蠕动。

噼啪!一声脆响,手中一轻。不好,篙炸了!他猛回头,扔掉梢端破裂的排篙,伸出两只铁臂,在木排即将撞上岩壁的刹那,撑住了曲尺岩。

你不是个男子汉,只不过……不,我是,我是个男子汉!

他整个人体撑得笔直,像一根粗大的橡木撑在木排与岩壁之间,一动不动。衰老的生命此时此刻坚强得如钢似铁。

木排安稳地漂离了曲尺岩,好久,好久,他才将眯紧的眼睛睁开,眼角渗出一颗亮晶晶的东西,嵌进一道深深的皱褶里。木排从悬崖阴影里冲出来,驰入一片金光灼灼的洪波里。河面开阔平直,木排自由自在地漂着。

他屹立排头,操着那半截排篙,双目平视前方。紫红的舌头不时伸出来,滋滋有味地舔舔滚烫而干裂的唇;大而凸的喉结在近乎透明的薄皮里上下滑动;头上仅有的一绺干发斜斜地翘起,在河风中划出金属的音响。

他盯着前面缓缓移过来的镇子。

白鹞镇座落于白鹞河与资江交汇处。河岸上,密密麻麻地挤着一长溜吊脚楼,一律盖青瓦,一律的杉木板壁和栅栏,一律刷了桐油。酒楼、茶馆、粉铺、豆腐坊……一家紧挨一家,且又一律的临河设廊,好让客人一边饮茶喝酒谈生意,一边凭栏观风景。见到河里驾排走浪威武蛮壮的排佬,自然有一番好议论,一些俊俏女子的头,也常从吊脚楼的窗口伸出来,尖声柔气地招呼排佬,送去一个个媚眼。于是也就有一些排佬脱得精光立在排上展览自己的健壮躯体,逗得一些压抑而快活的笑从吊脚楼上飘落下来……那一回,他在曲尺岩落了水,就是光着屁股,抱根杉木从吊脚楼下流过去的。他将头埋在水里,过一会才露出来透口气,于是他听见了吊脚楼上的讥笑声。嘻嘻,看河里喽,一个不怕丑的角色!……喂,是个死人吧,动也不动……死人?死人晓得抱木头?死人还晓得朝水里趴着,怕别人看见那东西?哈哈……看,他抬起脑壳出气了,噢,又埋下去了。哟,一定是个烂了排的排佬!呸!他喉头一哽,呛了一口水,他把下肢使劲往水里沉,沉下去又浮起来,浮起来又沉下去。他感到背上被一些目光穿了许多洞,火烧火燎地疼。啪,一只粽子打下来,正中他的屁股。喂,排佬,让你那东西也尝尝新鲜吧!他噢地一声叫,潜入水中……他不想出水,不想再见到人世。

现在该轮到我笑了,他心里说,你们睁开眼好生看看吧,站在排上的,就是当年那个光屁股排佬!

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