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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生子02(第7页)

在他倒下之后,船就渐渐漂离码头,往下游流去。镇长招手跺脚也无济于事。好在船长了眼睛似的,既不往礁石上撞,也不朝河岸碰,轻轻巧巧平平安安地漂回了曲尺镇。船泊稳,镇长悬吊在半空的心才落下来,朝船底瞅瞅,并没有胡屠户等忠魂相助,不由心感蹊跷。

镇长叫人用门板抬他回家。娘一见,哇地一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啕起来。“哭个×!他又没死!”镇长厉声道。娘赶紧一摸鼻子,果真有气息,身子也是热的,这才将一条浓鼻涕缩回鼻孔里去,把手帕上的泪拧到盐罐子里。

娘让他仰天躺在**,给他打扇,赶老鼠赶蚊子。镇民们络绎不绝地来看他,一个个面目怅然。看望的人散去之后,娘发现他脸上有几口痰。无疑是胡屠户和那八个后生的家人干的。为他两只角,丢了九条性命,人家不恨他么?娘轻轻揩去痰水,却见沾痰水的地方已红肿,隔了一顿饭工夫,又流出黄中带绿的脓水来。娘急忙从屋柱的磉墩里,取出一张传了十代的秘方,到山上扯来草药,用嘴嚼碎敷在脓包上。脓包治好了,但他脸上留下了大小不等的几个洞。一些狡猾的蚊子就躲在那些洞里,躲避娘的蒲扇的驱赶。

娘在一天天见老,头上白发蜷曲,铁丝一样硬,永远也梳不直了;腮帮深陷,牙齿也脱得所剩无几。她实在等不得了。有好心人捎来信,说笔架山一处悬崖下有股仙水,喝了能防灾避邪,百病消除。她去请示镇长,镇长板起脸:“那是迷信!革命还未搞完,就……不准去!”娘被镇长的洪喉亮嗓震得全身关节嘎嘎响。夜里,镇长娘子进门来:“禄子娘!你的心情,我屋里的是晓得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可你蠢就蠢在去跟他讲,他能亲口对你讲,可以干这种事去?你要去就去,莫让人看见,屁事没有!”娘就摸黑上了山,用茶竹筒汲了两筒来,放在床边,每天早上撬开他的嘴,灌一海碗下去。灌下去,立时就从下身流出来,仍清清冽冽的。

仙水灌完了,他还是未醒。

革命已经停止,他仍在酣睡。

娘被折磨得受不了啦。“久病无孝子”,也不会有慈母。想来,她从未享过儿子的福,总是替他操心、担心。怪只怪,自己得的梦生子。镇里的梦生子,从来没有一个遂娘愿的。娘的居委会主任的职务又被镇长免去,这又令她伤心了一回。种种不幸皆因于这背时崽!娘不再悉心照看他,在门前摆了个小摊,卖些纸钱、蜡烛、香烟,赚几个小钱,只在晚上躺在他身边,抚着他热乎乎而无知觉的躯体。

此时曲尺镇已有魔术般的变化。有了不点油的电灯,有了七百个座位的电影院,有了一个十个床位的医院。镇里的女伢儿都时兴把头伸进理发店的铁罩罩里,将头发弄出一个个圈圈;男伢儿则敢在夜里逛街时搂着女伢儿亲嘴,这在从前是要沉潭的。土地庙也让一些热心人修复了,大模大样地接待一些大模大样的香客,夜里总见几盏蓝荧荧的灯火在摇曳。

一天,县贸易公司经理强强回到镇上,屁股后跟随着他堂客胡莲莲。一上岸,他们就去看望老同学。在沉沉昏睡的同学面前,强强唏嘘不已,感慨万端,随即雇了两个人,将他抬到医院。给他做了全面检查,身体各部位都正常,就是做脑电图时,仪表上的指针丝纹不动。那位留过洋的医生惊奇不已,两手一摊:“这可是史无前例的病例!”

强强沉吟半晌,悲痛地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死亡。”

医院方面同意强强的看法,说现代医学对这类病症还无能为力,他的沉睡——或者说昏迷——很可能无限期地继续下去。

见她成天哼哼唧唧,摸摸索索,捶腰揉腿,镇长于心不忍,建议说:“看你这造孽相罗!你儿子还放在屋里有什么用?不如买副棺木送他走算了!而今这样子,也是死哒没埋嘛!”

娘一想,也是。镇长说的不会错。于是托人订制了千年屋。把屋里值钱的什物都变卖了,钱还不足,强强闻知,给了一百元。

这天,他住进了千年屋。出葬时,没有放响铳,没有点鞭炮,只撒了一路纸钱。八个丧伕一声不吭,抬了就往船上走。娘的意思,葬到河对岸山岗上,好让他天天望见娘。

船到河心,狂风大作,巨浪一个接一个打来,河水涌进舱里,眼看船要沉了。一个丧伕大叫道:“娘的×!这鸟梦生子,先前害了九条人命,今天还想害我们不成?把他丢到河里去!”

于是漆黑沉重的棺木被扔进汹涌的波涛里。

15

棺木半沉半浮,在激流中打滚,漂了一段,撞上一座狼牙礁,裂成四块,他被甩了出来。

河水拥着他往下游漂去……

他被冲到一个江心岛上,侧着身子躺在一块礁石后。黑色的寿衣被剥去,只留下一条裤衩。他仍在那无垠的梦里,全无知觉。

岛上灌木丛中,刷地窜出一只饿狼,眼里露出凶光,箭一般扑到他身边,一张口,从他大腿上咬下一块肉。狼贪婪地嚼了一口,扑地吐了出来,奇怪地窥了他一眼,悻悻地走了,沙滩上留下一行梅花形脚印。

夜色渐渐笼罩了江心岛……

不知何时,礁石前面泊了一只划子。划子老板一边吃饭,一边听收音机,把音量开得很大,压过了哗哗的涛声。他一点也不知礁石后躺着一个人。收音机里正播送一部电影录音剪辑,那是一部再现那场革命的场面的电影。收音机里传出了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

礁石后的他忽然动了一动,眼睛睁开了。他醒了!因为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但他没力气动弹,静静地躺着,听着……

天亮了。他挣扎着,扶着礁石爬起。他不明白这是哪里,只知肚子特别饿,全身要散架了。

划子还停在那里,船头有只炉子,炉子上有一锅米饭,雪白雪白,冒着缕缕热气。老板却不知去向。

他呆望着,十分急迫地想吃那饭,但不知为什么要吃,应不应该吃,能不能吃,吃了会如何……他觉得体力一点点消失,生命在一步步离开他。他用最后的气力叹息一声,喃喃地说出最后一句话:“这里……怎么没有镇长?”

16

这年,岛上来了个古生物学家,他在沙滩旁的礁石夹缝里拾到一个人类头骨。这头骨外表和一般的头骨毫无二致,也是那样呲牙咧齿令人悚然。但它特别沉,颅腔内是实心的。古生物学家有了那种新发现之前的预感,兴奋得每个毛孔都放大了。他敲开头骨,发现人脑非常完整,已经石化了。他一蹦老高,欢呼起来:人类脑化石,这将是震动考古界的发现呢!

然而兴奋之后,他略一思索,便疑惑不解:头骨不是化石,怎么脑子倒成化石了呢?他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在大脑沟回的皱褶里,又发现了许多重叠排列的印刷字体。

头骨被带回科学院,测定结果使科学家们大吃一惊:头骨是若干年前现代人的;脑子在死者谢世之前十余年就已开始石化;而那些印刷字体,则是死者生活的那个年代的一些报纸社论的残章断句。

这是个有趣而又令人困窘的发现。为了最终能解释这尚不能解释的一切,专家们决定首先设法找到死者原籍和生活地。他们凭借头骨,绘制了死者脸部复原像,印刷了上千份,向整个曲江流域散发、张贴。

其中一张,贴到了曲尺镇新落成的镇政府大楼门口。

这天,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苍苍的老妪,凑到画像前,仔细瞧了瞧,干瘦的手抖抖地抚着画像,凄惨地一声嘶嚎:“我的崽伢子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是夜,曲尽镇的伢儿们,大多在听老辈人讲一个关于梦生子的白话。

1985年8月30日~9月6日于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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