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生子02
他顾不了许多,到南货店买来一迭黄草纸,用老师教给他的字,给老师写了一份声讨书,题目是:讨漂亮老婆居心何在?!!!
接下来洋洋数万言,从风俗、伦理、道德、政治、经济、文化等等各个角度一一论证,一一声讨。
声讨书贴在曲尺镇最繁华的地段——曲尺拐。刚一贴出就围满了人。抽旱烟的噙在嘴里的烟竿掉到了地上;吃棒糖的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打鞋底的把线纳进了自己手掌。显然,声讨书自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等那位代表艰难地念完声讨书,一时群情激愤。既然大家都没有讨到漂亮堂客,你这教书匠怎么敢……呸!真是居心何在嘛!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群起声讨,从赵老师堂客的胭红的脚趾头声讨起,声讨了她鼓鼓的小腿肚,白白的大腿,圆圆的屁股,接着声讨她包子似的奶子,莲藕似的手臂,桃花色的脸,柳丝儿般的头发,再接下来声讨她某个拐弯抹角的地方……声讨方酣,就有人跑到学校,把赵老师拖到声讨书前,用语言和指头将他声讨得体无完肤,走路一拐一拐,使得他以后催交学费再也不能快得那样令人躲闪不及了。
禄子的同学也不甘落后,纷纷挥笔仿效。一张张声讨书贴了出来:《穿皮鞋的居心何在?!!!》;《吃红烧肉的居心何在?!!!》……
矛头统统是对准赵老师的。终于,赵老师决心革革自己的命了。他剃光了堂客的头发,扯光了她的眉毛,压瘪了她的高鼻子,打肿了她的脚,然后全身抹上泥巴,穿上烂草鞋,戴上烂斗笠,披上烂蓑衣,双双跪在声讨书前,以泪洗脸。然后,他们都不知去向了。
禄子因革命有功,被镇长请进屋里,敬了一杯黄酒。他一饮而尽,醺然中觉出有股骚味儿;飘然里又仿佛记起进门时看见门口那只尿桶,桶内壁有一圈湿痕,尿水浅下去一指高……他顾不得多想,令人兴奋的事太多了:镇长在棕业社为他安排了工作,学校里,都是学生讲课,老师听课了。他不爱讲课,还嫌学校这个天地太小了。他还被任命为镇革命领导小组成员。而且那个嘤嘤的神奇的声音一直在刺激他……
镇里的声讨书愈来愈多,街头贴到街尾,连有野物精出没的枫树也贴上了。这一阵老下雨,雨都是咸的,煮汤作菜不用放盐。雨飘在声讨书上,变成黑水在街上流成了小溪。爱占小便宜的便舀了放在家里澄清,清水用来熬盐,盆底的墨则用来漆棺材。
这天早上,街上突然出现一块用门板写的声讨书。禄用取下自家的门板时,街上已挤满了门板。第二天,又出现了用床单写的声讨书,他刚想去扯床单,街上已是床单到处飘了。他的那些同学及邻居,脑子并不比他笨啊。而他,似乎太机械了一点,硬要等镇长下指示才办。
他灵机一动,把声讨文章写在脸上。可当他走上街头,满街人脸上都有声讨文章了,而且是用绣花针刺的。
镇长奖励了一些人,没有他。这使他颇为苦恼。他甚至怀疑自己的革命信心和革命能力了。
只有娘,对那些人嗤之以鼻:“哼,这算什么?狼学狗吃屎——捡样子!头一张声讨书哪个贴的?莫非都忘记哒?告诉你吧,是我屋里禄子!镇长小本本里记着呢!”
8
咸雨下了整整两个月才停。禾苗长着长着缩到土里不敢出来,菜园子里只有腌黄瓜、腌苦瓜、泡辣椒。曲江水猛涨,直涨到窗棂下。江水流不出去,便倒灌回来,发出嘈杂喧闹的呼啸声,顺着鹞子溪朝山沟里倾泻,流到山上,流到树上,又从树梢升到天空中,变作层层沉重乌黑的云。被江水带来的鱼升不了天又回不了江,便挂在树枝上,银晃晃累累的一片,雨停云开,风吹日晒,都成了咸鱼干。镇民们都跑到山上摘鱼干,胡屠户一个早上就摘回来二百多斤。只有镇长,只有居委会主任和她儿子不屑于此道。看到人家碗里有鱼,禄子嘴巴就滋滋有味地啧啧响,说明自己无鱼但味道比有鱼强得多。
他其实也无更多精力来注意这些蒜皮小事。某种欲望一直在脑子里轰轰响,像响着一连串永不终止的雷声,似响应着某种遥远而神秘的呼唤。这令他终日处于昂扬的兴奋之中,脑瓜浑浑然,如一颗铅球,重得难以支撑,而且消停不得,越闲越沉重,于是也觉得累。但只要一听见电线的嘤嘤的声音,就会轻松下来,就会有干各种从未干过的事的兴趣、信心、力量,脑袋就会如汽球一样空空如也飘飘****起来。于是他常到江边电线杆下,仰天躺着,美美地享受。电线并不时时响,但只要耐心等待,那声音总会出现。
夕阳西坠,江风渐猛。他躺在电线下享受了一回,踌躇满志地踅回镇里。蓦地,只见一阵锣声鼓着黑色的巨翅,在小镇上空盘旋,一遍遍扫过他的头顶,投下一抹抹阴影。惊魂未定,但见红红绿绿一队人,沿小街迤逦而来。领头一个,双手垂膝,脑壳勾得能舔到自己的肚脐眼,头上倒扣着家用的小蔑鸡笼,鸡笼上糊着草纸,写着几个墨黑的大字。仔细一看,那人竟是镇长!镇长身后是娘,娘身后是棕业社社长、百货店经理、学校校长、学校敲钟人……他们同样戴着倒扣的鸡笼,鸡笼内残留的鸡屎疏疏密密地洒落在他们脸上……他们手里都提着亮晃晃的铜锣(那些铜锣本来是划龙船、唱道场、打地花鼓时用的),都勾着腰,打一槌,喊一句:“我是××××……”声音如关菜园门一样难听。
队伍左右各守定一个左臂戴红袖标的人。左边一个举拳吼一句:“克扣革命学生革命经费罪当千剐!”右边一个跟着喊:“摧残革命群众革命耳朵罪该万死!”喊得虎虎有生气,街两边屋檐上的木皮震得挪了位,咔咔响。两人边喊边押着队伍往前走,一群伢儿妹子后生姑娘跟在后边看热闹。
他觉得喊声十分熟悉,定睛一瞧,左边那人是强强,右边那人是长耳朵秦解匠。他嘴里一格登,咬碎了一颗牙,怒火从头顶窜出丈多高。长耳朵解匠斗镇长,还有原因可讲,八年前,他扛根棺木把镇长碰了,镇长扯着他耳朵教导他,不小心将他右耳扯成六尺长,至今缠在腰里,行动不便。可强强,你有何理由胡作非为?不说他是你爹老子,他还是镇长咧!镇长镇长,一镇之长,没有镇长,还有什么镇?如此对待镇长,简直不成体统,纯粹是无法无天,同时也是没把镇民放在眼里!小子,欺负我曲尺镇无人了么?死光了也还有我梦生子!
他气得五爪抓心,左手叉腰,冬冬冬走过去,右手朝强强一指,大喝一声:“强强!”
“是你?!”强强轻蔑地溜他一眼,红袖标忽地放出一道耀眼的弧光。
他双眼惊慌地一眨,疑心碰上了白话里的法器,捆仙索什么的,却并不把手指缩回,定定地指向强强的额头:“不准斗镇长!”
“你反对革命?!”强强的目光刺了他一下,奇疼无比。
他火了,把手指直向强强伸过去:“你才是反革命呢!”
与此同时,强强也跨出一步,将手指朝他指来:“你才真是……”
话没说完,双方气愤而尖锐的手指同时所向无敌地戳入对方额头里去了。都不觉得疼,只是手指拔不出来。
“你怎么动武?!”
“你怎么动武?!”
“你把手扯出去!”
“你把手扯出去!”
“你这流氓!”
“你这无赖!”
“你妈的××!”
“你娘的臭××!”
两人被连在一起,骂个不休。秦解匠跑过来,抱住强强的腰,几个伢儿拽住禄子的脚,一二三,一齐崭劲拉。两只手指拉成尺多长,也还如铸在对方额头里一样丝纹不动。镇长兀自领队伍远去了,虔诚地看着地上形态各异的卵石,默念着自己的罪过,全然不知后边发生的一切。
这两人面面相觑,好生难堪。禄子懊恼地一跺脚,秦解匠猝然挨了一刀般嚎将起来,原来禄子一脚正跺在他耳朵上。混乱之中,他的长耳朵早从腰里松垮下来,在地上裹了一层灰,活像一块米粉肉。
暮色渐浓,行人渐稀。矮檐下飘出了炊烟。该回家了,可两个冤家还联在一起。
“我要回家哒!”禄子气呶呶地。
“我也要回家哒!”强强也气呶呶地。
“你莫赖着跟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