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第一个春节,我们提着一网兜礼品去给于科长拜年。冤家宜解不宜结,毕竟,他是我们的父亲和岳父。不管怎样,养育之恩是不能忘的。可是刚进门,于科长就指着于红霞吹胡子瞪眼,你是谁?我不认识你,给我出去!
于红霞说,爸爸,你不认我,可我不能不认你。
于科长竟然动手推搡起来,我不是你爸,你把你那个臭小子当爸吧!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给我滚!再不滚我叫警察了!
于科长态度如此强硬,反应如此激烈,我们只好放下礼物,退出门外。还没等我们转身,那袋礼物被扔了出来,砸了于红霞的脑门一下才落到地上。于红霞哎呀一声蹲下身子,手捂着脸,血和泪几乎同时从她脸上流了下来。我赶紧掏出手帕让她按住伤口,然后愤怒地跳起,擂着那扇已经关闭的防盗门,发誓般地吼叫:姓于的,你听着,我们一定要好好地过,我一定要让于红霞幸福快乐,气死你这狗日的!
事情已经过去十来年了,我还能清晰地听见自已的誓言在那个楼道里发出的嗡嗡回响。那回响令我无比歉疚,心情沉重。如今工厂垮了,于红霞和我双双下岗,她擦皮鞋,我踩三轮,我不晓得何时能还清老婆的情债,更不知道哪里能找到一份她的幸福。
也许,该问问童卫红。
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已从天上掉下来。
这是我刚刚从学校毕业走向社会那会流行歌里的一句歌词。好像是一个叫苏小明的歌星唱出来的。幸福不是毛毛雨,可好事就是毛毛雨,不知不觉就掉到我头上。就像我们常说的,运气一来,门板都挡不住。
这天我们刚吃完中饭,送走上学的儿子,魏超就领着罗秘书到我家来了,很正规地,跟我和于红霞一一握手。我很惊讶,你们怎么找到的?没有走错路吧?
魏超说,罗秘书是政府的人,还会走错路?又亲切地拍我的肩,朝阳,好事来了呢!
我不知其所以然,什么好事会轮到我头上?
魏超笑道,让罗秘书告诉你吧。
罗秘书却吊我的胃口,夹着公文包,微笑不语。他到我里屋转转,又往厨房里看看,最后站到门外台阶上,自言自语,嗯,不错,还可以。
我真是一头雾水。我这样的清贫之家,还有什么不错,还有什么可以的?一股浓郁的香水味从罗秘书身上飘来,熏得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于红霞临时到隔壁小摊上买了两包瓜子,沏了两杯茶,搁在小桌上,请两位客人用。他们嘴里说好好,不客气不客气,身子却不动,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眼角余光直往我老婆身上脸上去。于红霞年轻时还是有几分姿色的,现在却是对不起观众了,这我前面已经说过。我晓得,两位老同学不过是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而已。
沉吟片刻,罗秘书才说,朝阳呵,你的困难我一直挂在心上的,毕竟,同学一场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事情是这样的,这不快到年关了吗,市里领导准备搞一次送温暖活动,主要是看望一下生活困难的下岗职工,给他们送点年货,拜个早年。东西不多,也就是十斤肉,二十斤米,两百元钱的红包,意思意思,也是党和政府的一片心嘛。市长下午三点到你这里来,所以我先来踩踩点,作点必要的安排,你有什么意见吗?
这么好的事,我还会有什么意见?我和于红霞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没意见没意见,欢迎欢迎!
罗秘书又说,送温暖是政府的一项重要工作,是安民工程,也是一个严肃的政治任务,各方面都很重视,电视台也要来采访,所以到时还请你配合一下,说几句话。
我兴奋而紧张,你是说,让我上电视?
魏超笑道,让你过把瘾呢!
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说、说什么?
罗秘书挥挥手,你用不着那么紧张嘛,对着镜头要自然一点。你就说,感谢市长的关心,有政府的支持,一定会克服暂时的困难,创造美好的明天。话不要多,言简意赅,几句就行。
我赶紧把罗秘书交待的话默念了一遍。
罗秘书又瞟瞟我身上,说衣服不能穿得太差,当然也不要穿得太好,整洁一点就行。
于红霞在一旁迭声说,有、有,有整洁衣服。
罗秘书点头表示满意,好,就这样,下午就看你的了。我们还有事,就不坐了,你们作准备吧。他领头往巷子外走,魏超紧随其后。
于红霞很不安,说,你们嘴巴都没有打湿呢。
魏超回头说,嫂子下次吧。
我一直把他们送到大街上。回家一看,于红霞正翻箱倒柜,为我找上电视穿的衣服。我就坐在一旁抓紧时间背诵那几句台词。上电视那么多人看,当然是一种表演,我怕到时忘了该说的话,出了洋相不得了。于红霞抓起一件半新的夹克抖动抖动,让我穿上,然后退两步仔细端详。她的目光闪了闪,忽然就黯淡下来,说朝阳,你上了电视,是不是全市都看得见?
我说,那当然。
于红霞说,那我爸也看得见?
我心里格登一下,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以我这种身份上电视并不光彩,在她爸面前,我们丢不起这个脸。虽然早就断绝了来往,但我经常感到,岳父那双憎恨的眼睛还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唉,人呐,有时就活在一张脸上,我们不能只顾肚皮不顾脸皮。当然,政府送来的温暖很诱人,放弃了十分可惜,心有不甘,也辜负了政府的一片爱民之心,可是我能让我岳父看见我把他女儿带进了这种困境吗?
我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自尊心慢慢地就占了上风,于是毅然决然地脱下了夹克。于红霞从我脱衣的动作得知了我的决定,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我们默默地收拾起各自的行当,出了门。
离开家门前,我写了一张字条,用图钉摁在门上。我在字条上说:对不起政府,孩子外婆突然生病,我们下乡去了。自已读了一遍,觉得不对头,一是不该对政府撒谎,二是这个谎也撒得太不像了,孩子出生就没有见过外婆。我赶紧又把字条撕了。
我请于红霞坐在三轮车上,像往常一样,把她送到立交桥下,才去家电大厦。下午天气不错,日头隐隐,小风轻吹,灰尘四外飞舞,估计她擦皮鞋的生意也会不错。我在家电大厦门外排了一下午的队,也没轮到送一次货。我没在乎,因为我的心思不在这方面。我心神不定,老想着市长有没有去我家,去了看到我家门上那把生了锈的锁会怎么想。我觉得很对不起政府,也对不起我的两位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