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布满血丝的眼珠转了转,呼吸蓦然急促起来。
我问:“小玉后来还来过信吗?”
“来过,”他说,抽抽鼻子,“可什么也没写,是一张白纸。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真是莫名其妙。我远离家乡干这埋了没死的营生,还不是为她?我就感到,她跟别的乡里堂客不一样。我没理她,我们正走运,天天采到金刚石,其他的事都顾不上了。我挣的钱一天比一天多,有了四千多元,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有这么大一笔钱。我每天拚命地挖,简直挖疯了,也不怕累,那种累倒象是一种享受。夜里我往**一倒就呼呼大睡,什么也不想……”
他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
我问:“后来呢?”
“后来矿脉断了,洞废了,我们也就散伙了。我腰包里有了一大笔钱,也不好意思再向舅舅要求入伙。”
他说那天舅舅在家摆了一桌酒,进行了最后一次分红。舅舅要他第二天回家,说小玉一个人在家,也够难为她了。舅舅的话如同拔掉了他心头的一个塞子,长久压抑着的思恋之情不可遏止地涌流出来。他立即收拾好衣物,揣紧那几千元钱,匆匆搭上了回家乡的班车。那班车破旧不堪,走得极慢,还浑身吱喀吱喀响,哼哼唧唧象一条多病的老牛。他怀疑汽车站为了延迟他见到妻子的时间故意安排了这辆破车。他扒着车窗,眼巴巴地眺望着起伏的远山,恨不能插翅飞去。班车抵达山脚的小镇,天已刹黑,星星在高不可及的峰巅眨眼。到家还有十几里崎岖山路要走,本可以在小旅店过夜,但他等不及了。他的心腾到了半空,见不到妻子放不下来。他趁着皎洁的月光向山上迅速爬去。山里的夜气凉森森的,他的身体却辐射着灼灼热气。小路在脚下跳**,他快步如飞,完全不知晓什么样的结局在等待他,当他看见自家木屋时,听见一声挖孔鸟的啼号……
“那声音很奇怪,很像是人发出的,好像说,‘你来迟了也——’”他说。
“真的?”我问。
“不骗你。那只挖孔鸟好像没有睡,专门在那里等我,跟我说这句话。当然当时我并不觉得,可现在全想起来了。”他很认真地说。
我忍不住道:“总不能认为是挖孔鸟叫你去杀死你表哥的吧?”
“什么?”他愀然作色,从板凳上跳了起来,“杀死我表哥?”
我惊诧不已:“难道你不晓得杀死的是你表哥?”
他表情凝固,像根木头戳在那里呆立不动,嘴巴却张得不能再大,几乎能放进一个拳头。他眼球动了动,嘴角微微翘起,从鼻子里哼出两声类似冷笑的声音,眼神却明显地沮丧得没有了光泽。
我小心地问:“你,是不是对你的行为有些后悔?”
“后悔?”他冲着我一瞪眼,双手握拳举过头顶,吼道,“他就是皇帝佬儿我也要杀了他!”
我吓得连退了两步。他却突然如遭受了重击,两手颓然落下,身体一晃,重重地坐下。接着,他捂着脸,双肩抽搐,从胸腔深处迸出几声喑哑的呜咽。我忽然觉得,他哭的样子,就象一只啼号的挖孔鸟。
我悄然退向门边。
民警小王侧身进来。我碰碰他,低声问:“他是杀人犯,为什么不上手铐?”
“他要跑,就不会来投案了,”小王瞥瞥我,“是不是杀人犯,有时是个角度问题,换个角度看,他是为民除害。”
我问:“此话怎讲?”
“他表哥是个十足的流氓,方圆百里都有他的劣迹,几次要抓他,他都溜脱了。他妈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呗!这次总算做了刀下鬼!”
我心情沉重,对他呶呶嘴:“可他把自己葬送了。”
小王叹口气:“是呀,他本是个老实人,太可惜了。可是碰上这种事,有什么办法呢?哎,我问你,要是你半夜回家,看见野汉子睡在你老婆**,你怎么办?”
“杀了他!”我脱口道,随即被自己的话惊得一愣,一股凉意顺着脊梁袭上身来。
小王会意地一笑,轻轻将我带至门外,再将那扇厚重的门关上。
现在,他被关在屋里,而他的那只挖孔鸟在我的身体深处啼号不已。
1990年6月于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