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屏拿手套抽打一下手:“有什么好看的,你看了八年了才走的,还没看够呵。”
他说:“来看看老朋友嘛。”
谢见屏点头:“你这么一说,我晓得你是看哪个来了。对不起,不奉陪了,我还有事。”说罢,转身又往楼上去了。
他仰望着谢见屏的背影,怔怔的。虽然谢见屏生平第一次叫了他师傅,但他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某种隔膜,某种冷淡,甚至某种敌意。
谢见屏失去的食指让他回想起他们之间的一次冲突。
谢见屏是个懒散的人,在岗位上几乎只能凑个数,基本谈不上什么责任心,窜岗、溜号、打瞌睡是经常性的事。有一次控制室通知紧急停车,关闭P4阀和停泵要同时进行,需要岗位上的三个人紧密配合,而谢见屏竟跑到车间后面的山上偷老百姓的桔子去了。他急得满头大汗,情急之中,只好采取了非常规措施,与另一同事拚命关上大阀的同时,让泵带负停车,若不是如此,差点闹出刺穿密封垫液氨泄露的事故。他气得脸都白了,谢见屏抱着一袋桔子回来时,他一巴掌将那些桔子打落在地,破口大骂了一顿。他的口才实在有限,除了骂些气话之外,就只好讲几句厂领导时常挂在口上的大道理,要遵守厂纪厂规,要有工人阶级的主人翁意识,要做一颗永不生锈的锣丝钉之类。骂人的同时,他当然地使用了他的手指,愤怒地指点着谢见屏的脸。他有权力这样,谢见屏是他的徒弟,若还不有点长进,出了责任事故他这个主任操作工吃不了兜着走。他真是恨铁不成钢。可谢见屏不吃他这一套,你指着他,他也指着你,骂骂咧咧声音比他还大些:“你不要骂我,你比我好不了多少!你不是什么主人翁,也不是一颗好锣丝钉!要不你也不会天天闷着脑壳写什么狗屁小说,还不是想找块跳板跳出去!我是活人,又不是一块死铁,我才不当什么狗屁锣丝钉呢,你没有资格训我!我晓得你心里有气,在市里找了个漂亮女朋友,可人家嫌你是工人不要你了,你就把气撒在我身上!拿我当出气筒,你找错人了吧你!”谢见屏将那根尖尖的手指一直戳到他脸上,给了他一阵尖锐的疼。他真是气急败坏了,一把抓住那根手指就要往断里扭,要不是班长黄宇及时赶来拉开了他们,他说不定就会制造一起血案了。
他没有想到,那根他曾经想扭断的手指果真断掉了,没有了。这种巧合让他吃惊。其实,他与谢见屏的冲突还不止这一次,不过,冲突过后,谢见屏该给他带饭时会给他带饭,想叫他的外号还叫他的外号,还常特意到车间收发员那儿替他拿退稿信,当着众人的面举在手里一摇一摇,叫得尽人皆知:“这是谁的作家梦啊?哈哈又出口转内销了!”谢见屏从不愿嘴巴上吃半点亏,是个有点小心眼,却又大大咧咧的人。他一直不太喜欢谢见屏,他们的关系很一般,但是,也不是像现在感受到的这种隔膜与冷淡,更没有这种不太明显却伸手可触的敌意。
过去尽管谢见屏不叫他师傅,他们还是师徒关系,现在叫他师傅了,却一点师徒的味道也没有了。他不知这是为什么。
3
他走出厂门,在人行道的树荫下看到了黄宇。
黄宇还是那样矮矮墩墩,很结实的样子,穿一件松松松垮垮的T恤衫,脸上一笑,露出一嘴白牙来:“嗬嗬,招待所找你不到,我就晓得你到车间里来了。”说着远远地向他伸出手。
他板起脸,将右手藏到身后:“谁跟你握手?又不欢迎我来!”
黄宇走近揽住他的肩:“真生气了?我晓得欢不欢迎你都会来的,嘿嘿。”
他说:“座谈会你回避,打手机又关机,作家代表团要来参观你拒绝,门卫也在小心提防记者,到底害怕什么呢?你们心里是不是有鬼啊?”
黄宇说:“你不要一竹篙打一船人好不好?什么我们心里有鬼?原因都跟市里说过了,为了稳定大局,为了不给大家惹麻烦,互相回避是最好的。你还不领情,唉,我倒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他嘴一咧,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人不是人,心里没鬼就好,我就怕和心里有鬼的打交道。”说着他抓住黄宇的手,用力握了握。借着路灯光,他瞟见黄宇头上有了稀疏的白发,眼角的褶子也深刻多了。他调离厂子的那年,黄宇已经是车间副主任,按照当时的发展态势,现在黄宇应当是厂级领导了,没想到仅仅是个工会主席,还是个副的。
黄宇瞟瞟他:“二十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呵。”
他感慨地摇头:“是老了的样子了!”
黄宇说:“你莫谦虚了,跟我比,你显得年轻了十岁!我才是老了的样子呢!”说着丧气地摸了一把枯燥的头发,又扬起手中的一份文件扇着风。
一股汗酸味扑到他鼻腔里,他关切地问:“还好吧?”
黄宇摇摇头:“好个屁,我现在是老鼠钻到了风箱里,两头受气。”
“此话怎讲?”
“唉,按说没我这个副主席什么事,可是工会主席托病在家,百事不管,一些抛头露面得罪人的事就只好我出面了。一把手呢,老怨我帮工人说话,站错了立场,没有和领导保持一致;下面的兄弟们呢,说我表面上和稀泥,实际上出卖了他们的利益,甚至骂我是工贼!”黄宇不断地抚摸自己的头发,神情烦恼。
他们沿着人行道边走边聊。黄宇介绍说,他调走后工厂效益一直不错,多种经营也搞得好,辅业发展迅速,没几年就成立了公司。氮肥厂是公司的主业,当然,也是最有效益的部分。只是工厂设备老化,需要更新了;人呢,长年累月的倒班闻氨味,没有机器耐用,身体状况普遍不佳,已经差不多更新完了。他们这一批进厂的操作工,除黄宇提了干还在职之外,基本上都提前下岗了,每个月拿着七百多元的下岗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生活还算过得去。但是,如果一改制,按照目前的改制方案,主辅业要剥离,只用两三万块钱就买断下岗工人的工龄,以后的生活就没有保障了。
他点点头说:“怪不得大家要闹事了。”
黄宇站住,往厂区瞟了瞟说:“这还只是原因之一,你看,国家往这投了三个多亿,评估下来也还值两个多亿,现在却只开了九千万的价卖给私人大老板,如此贱卖国有资产,大家心里都不平衡,有的老党员心痛得哭呢。而且,你猜那个大老板是谁?就是莫光头!现在他可大发了,手下有十几家企业!”
这个莫光头也是和他们同时招工进厂的,仗着老子是省化工厅领导,差不多过几天就要与人打一架。有一次在食堂打饭,他不许莫光头插队,若不是被黄宇拦住,差一点被莫光头扇了个大耳光。莫光头是厂里最好的工种,电工,可也只干了半年,就被老子弄走了。没想到,一个一天到晚只会打架的小混混今天会有这种造化。他无言,缄默片刻说:“我要是没调走,也会参与闹事的。”
黄宇说:“其实不能说是闹事,我们一直是以合理合法的方式来表达我们合理合法的要求,我们一直压制着个别员工的过激行为,不给别人以口实,我们一直在争取在内部解决问题……”
他有些糊涂了:“你口口声声我们我们,是指哪个我们?”
黄宇笑笑:“噢,有时是指公司领导班子,有时是指工会和员工。”
他问:“两者的利益一致么?”
黄宇叹气:“唉,要是完全一致就不会像外界说的闹事了。领导是不存在买断工龄的,有的会上调做官,留下的会有十万以上的年薪。职代会否决了改制方案,领导很急,改制是大势所趋,怕对上做不了交待,又怕影响了了自己的利益,但他们又没办法让收购方改变立场,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过,在对外封锁消息,控制事态,维持生产,保障稳定方面,大家都是一致的。员工也不想惹事生非,更不想失去饭碗,尽管这饭碗里东西不多。”
他问:“这么说来,调武警来震慑工人的事,也只是谣传了?”
黄宇说,也不完全是谣传,起因是职工代表把公司董事长叫到大礼堂舞台上对话,台下坐了上千职工旁听,双方情绪对立,根本没法谈拢,个别代表威胁要组成百人上访团越级上访,董事长便叫手下悄悄报了警,称他被数百不法分子围攻拘禁。武警赶到厂里时对话已不了了之,董事长早到市里的国际大酒店喝五粮液去了。
两人边聊边走到了宿舍区,黄宇领他进了自己家。一幢八十年代初建的老楼,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面堆着一些旧家具,衣物扔得乱七八糟。黄宇捡去沙发上的衣服,说:“家里没收拾,不好意思,将就着坐坐吧。”
他问:“肖小云呢?”
肖小云是黄宇妻子,也是他们一块进厂的同事。黄宇苦笑一下:“她不愿意陪我在这山沟里熬,离岗之后就回省城去了,一边陪女儿读大学,一边开了个杂货店。那年我放弃了调走的机会,她一直耿耿于怀,不肯原谅我。也好,现在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落个洒脱。”
他噢了一声,侧脸观赏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经过一番努力他才认出当妻子的肖小云。她笑得很勉强的样子,眼角布满了皱纹,跟以前那个爱唱歌的仪表工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岁月是如此的无情,他不禁悄然叹了一口气。
黄宇给他沏了一杯茶,说:“还是你明智,没在厂里找对象,否则,你也跟我们一样……哎,在车间看了,你这个当作家的,有不少感触吧?”
“最强烈的感触就是物是人非——不是过去那个自己了!我居然在那个机声震耳氨味刺鼻的岗位上呆了八年,想来有点不可思议。现在要我去上一天班,只怕都受不了……哎,也巧,我碰到谢见屏了,他还叫了我一声师傅!”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