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似乎还想做某种解释,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咧嘴绽出一丝苦笑,摸摸头,转身走了,轻轻地替他带上了房门。黄宇一走,他便感到自己反应有点过激了,黄宇完全是一片好心。如此一来,他心里愈发烦闷。倒在**想午睡一会,又睡不着,于是打开电视催眠,才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电视机还在喧哗,一群袒胸露背的女人在T型台上走秀。他关了电视,出了招待所,想也没想,就沿着青衣江往上游方向走去。工厂在他的身后,绵绵无尽的机器轰鸣声摩擦着他的背,约有约无的化学气体的味道随风飘来。他的面前,是奔流的江水,是礁石上溅起的浪花,是蜿蜒的江岸,起伏的小路,还有扫着他的裤腿的狗尾巴花。在当工人的八年时光里,江边是他经常逗留的地方,不是散步,就是来游泳。经过一个碧绿的水潭时,他依稀看见赤条条的自己正在水里游来游去。
他边走边采折着一种蓝色的小花,将它编成一个小小花环。花环编成的时候,他也到了江边的墓地。他准确地走向一块青色墓碑。他伫立在碑前,屏住气息,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花环摆在墓前。
墓里长眠着一个他并无交往却有某种关联的年轻女工,因为这个女工是他一篇小说的人物原型。他那篇小说叫《爆炸》,这个女工就是死于那场爆炸。她是与他同时进厂的,姓刘,是隔壁车间开循环机的,长得很清秀。他之所以注意她,除了她的清秀外,还因她在那件黑色的细帆布工作服的翻领上,时常翻出鲜艳的衬衣衣领来,见了人呢,一副很羞涩的样子。但这样一个羞涩的生命,就因为厂领导的一个指令而葬送掉了:省委领导来厂里视察,为提高产量,厂领导命令有了缺陷的循环机带病加压,于是导致了一场大爆炸。那天他正走在下班的路上,巨大的轰响惊得他回头张望,只见半个屋顶腾飞在空中,一朵黑色的蘑菇云应声而起……他提起半桶消防沙跑回厂里参加了抢险。他亲眼看到一截木炭样的东西被人用白布包着抱上了急救车。那就是小刘的遗体,如花似玉的青春就这样烧焦了。这让他惊骇不已,却又忍不住跑到医院太平间去探望。在那里,他经历了一个奇异的瞬间:她的生命明明已经离去,他却真切的看到覆盖她头部的白布颤抖了一下,仿佛被她的气息吹动了;接着,他听到白布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唉……这个瞬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记忆里,时间的砂轮打磨得再久,也无法抹去它的痕迹。她是叹息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吧?是的,人是命运的主人,还是命运是人的主人,还真是说不清。就像人看似在操纵机器,有时其实是机器操纵人一样。小刘不是主人,从来不是,是就不必听命于官员的命令了;那位下命令的厂领导是主人吗?也不是,如果是,他不会拿自家的机器乱来。主人从来就只是一个虚拟的身份。
他离开工厂已经二十年,他对厂里的状况已经很隔膜,不知它是否有所改变。他抚了一下硬实的墓碑,心情沉重,慢慢地掉转身子,沿着来路往回走。太阳已经西坠,灼热的阳光斜射在脸上,令他眼花缭乱。大云山屏风般展开,山顶的寺庙若隐若现,山下高耸的铁塔群默默无言地峙立在迷茫的烟雾中,巨大的银色球罐像史前动物下的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回到招待所,他刚进318,就有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跟了进来,笑嘻嘻地说:“师傅,你好啊!”
他诧异不已:“你认识我?”
妖艳女子趋前说:“是啊,我认识你,只是你不认识我。”
他警惕地后退一步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妖艳女子扭了扭身体:“您需要我服务吗?我会做得很好的!”说着她拉住他的手,在**坐了下来。
他像被蛇咬了一口,猛地甩开她的手,指着门说:“请出去,我不需要!”
“嘻嘻,人人都需要你怎不需要呢?还不好意思呢!来吧,别客气,很便宜的!”女子说着搂住他。
他生气了,用力一挣,竟没有挣脱。这时一胖一瘦两个警察走了进来,大声说:“不要动!”胖警察特地对他亮了亮警官证。
他赶紧说:“你们来得正好,她正纠缠不休!”
那女人却说:“警察同志别听他的,是他对我纠缠不休!”
瘦警察说:“谁纠缠谁都一样!有人举报208有嫖妓活动,你们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急了,大声叫道:“你们搞错了!是她自己跑进来纠缠的,我并不认识她!”
胖警察笑笑道:“你认识她就是通奸而不是嫖妓了。有没有搞错到所里去说说清楚才知道,请配合我们的调查。走吧走吧!”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电警棍。
他无奈地跟着警察走了出去,上了一辆警车。
7
他被带到派出所一间窗户上焊有铁栅栏的房间。下车之后那个女人就不知被带到哪去了。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面对着两个警官。起初他架着二郎腿,但瘦警官喝令他将腿放下,他只好放下了。他好像在做梦,有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好像这不是真的。但是闷热的空气,肮脏的墙壁,警官的质问,又都十分的真切。他又觉得在经历一部小说,他写过这样的小说场景,一个无辜的男人被人诬告嫖娼,让警察狠狠的审讯了一回。要是不写那篇小说,他就不会有这种遭遇吧?他想,这也许就是一种报应。
他的手机和身份证都让警察拿去了。他问为什么?胖警察说,事情处理完了就还给他,放心,不会要他的,他的手机款式早过时了,没人稀罕。警察严肃地讯问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什么职业?他告诫自己不要发火,不要惹恼了警察。他不卑不亢地回答着,态度认真。瘦警察眼睛像锥子,边作记录边拿锥子刺他。也许,瘦警察头一次审讯一个作家吧,又好奇,又很想耍派头。
“你在招待所318号房间里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他说。
“那个女人怎么到你房间去了?”
“是她自己去的。”
“你要如实回答,我们是会对质的。”
“我说的都是真话。”他说。
“知道我们为啥带你来派出所吗?”
“因为涉嫌……不,是因为误报,我没有嫖娼的主观故意,也没有具体行为。”
“嘻嘻,你不要紧张,男人嘛,有生理需求是可以理解的,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是不是你寂寞难耐,又想深入生活,一不小心就深入到妓女身上去了?”
“不,我是守法公民,没有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他严正声明。
“那,你来厂里干什么的?光为旧地重游吗?想想看,除了女人还干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就是来看看的。”
“看来你是想不起来了吧?”瘦警察伸了个懒腰,“那就慢慢想,等你想起来了再说。”
胖警察给他倒杯水,然后对瘦警察点点头,两人带上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