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与他人无关02
五
像我这样的人,死了是要给大家一个交待的。我的意思是说,至少要留下一封遗书。我不能不明不白地走,我不想让别人胡乱猜测,也不想折磨人民警察的脑细胞。我找来一张打印纸,伏在柜台上,开始给这个世界留言。我说,我是一个成功的人,一个失败的人,一个活够了的人,一个等死的人。我已经宣布,正月初八是我离开人世的日子,所以,我的死与他人无关。
刚写了这么几句,小菊就来烦我了。她扯我的袖子,老板,这位婆婆硬说我们卖的汰渍洗衣粉比家润多贵五毛钱!我推她一把,这样的小事还来烦我,你处理不就得了!小菊说,我跟她说不清啊,我说你嫌贵就到家润多买去,她又不肯,还说不降价她就到处宣传,她要真的到处乱讲,以后谁还上我们的门啊?我烦躁到了极点了,你这蠢妹子,就少收她五毛钱嘛,有多大的事啊?我走到收银台,抓起那包洗衣粉装进塑料袋,往老婆婆手里一塞,今天我大酬宾,送给您了!老婆婆眉开眼笑,是嘛,那太好了,还有别的么?我说,我把这个店都给您,您拿走吧。老婆婆咧嘴道,我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哪里拿得动呢,赵老板开玩笑,开玩笑。一转背,乐颠颠地走了。
可是,小菊不乐意了,抱着胳膊,吹起了她的小嘴巴。老板,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我没好气地,我赵业就是这样做过来的。小菊说,难怪你上千万的财产都玩没了,哼,要不了多久,饭都会没吃的。我说,哎呀你这妹子看不出呵,学会教训老板了,有出息嘛!这店子亏多亏少与你有什么关系?还怕少了你的那几个工钱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小菊一屁股坐下来,把手放到电暖炉上烘着,这可是你说的呵,以后我就懒得操这些心了,看见别人偷东西我都不管。我拿起那张打印纸,冲她扬了扬说,我不是不要你管,是要你不要打扰我,没见我在写遗书吗?五毛钱的事,有这个重要?真是的,把我的思路都打断了!
我懊恼地抓起笔,重新开始往下写。小菊凑过她的小脑袋看了看,说,真的写遗书呵?我瞪她一眼,不是蒸(真)的还是煮的啊?小菊吹吹嘴,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了。顿了顿,她又说,老板,遗书难写吧?我读书时最怕写作文了。我说,当然难写了,不然它怎么是遗书呢?再说,你和我日夜相伴,关系密切,要没遗书,我死了你怕脱不了嫌疑呢,所以不写不行。是吗?小菊吐了吐舌头,赶紧不吱声了。
我想在遗书里回顾一下我的业绩。我继续写道,我是莲城第一个用大哥大、第一个买摄像机、第一个有私家车的人,我在深圳有七处房产,现在都留给了我的后妻。为了与前妻区别开来,我一般都用后妻来称呼单媛媛。妻子多了,就是这么麻烦。与单媛媛离婚时,我只带了十万块钱回莲城,差不多是净身出户。原以为我有这点钱就可以东山再起,重新笑傲江湖的,但现在才晓得我对自己估计过高。我下意识地写着,又将这几行字划掉了,觉得多余。这是莲城人民都晓得的事,不必饶舌了。不如暴点猛料,写下我搞过的女人数目。那是多大一个数字呢?大概有一千多人吧,是有一千多,具体多少,我没法说清。若干年前我统计过一次,那时就有七百五十六个了。我有个黑壳塑料本,专门用来记录着我搞过的女人。有的记得很详细,有的则名字都没有,我给取了个代号而已。我从箱子里翻出了那个黑本子,但我发现,已经中断几年没记,我不可能有个准确的数字了。模糊的数字没有真实性,别人不会相信的。我感到遗憾,我细读着那些笔迹陈旧的文字,回味着那些时刻,身体好像又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了。
我长叹一声,写不下去了。小菊在对面说,老板,抬抬头呵。于是我看见她冲我举着傻瓜相机。我说,你干嘛?小菊咧咧嘴,我要把你写遗书的样子拍下来,挺好玩的。相机里已经没有胶卷了,我懒得说破,摆出写字的样子,任这个傻瓜去拍。如果说,我还活得有一点点意思的话,那是因为身边有这么一个傻里瓜几的乡妹子,无聊时可以斗斗嘴,玩点小游戏。
手指都冻麻木了,我扔下笔,双手捂在电暖炉上。门口光线一暗,进来一个穿皮夹克,剃小平头的人。如今理这种发型很时髦。他两眼盯着我,闪着贼光,一看就知不是来买东西的。我不认识他,也就不理他,自顾自地读那份没完成的遗书。小平头带着一股寒风走到我面前,粗着喉咙说,你就是赵业吧?我瞥一眼他,新鲜,莲城还有不认得我的?明知故问!我说,有何贵干?眼睛低下去看着遗书。小平头说,小老板当得蛮自在嘛,欠人家的钱也不还!我头都懒得抬,问,我欠你的钱了吗?小平头说,你不欠我的,可是你欠张老板的。我说,我欠张老板钱又关你什么事呢?小平头说,不关我事我来找你?昨晚张老板在牌桌上欠了我八千块,我们说好把你欠他的一万块钱转给我。你看,这是你的欠条。他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放到我面前。我看了一眼,确实是我的笔迹,是开这个小超市时找张老板借下的债。但是,还只借了个把月,怎就催我还了呢,没道理。况且,这小超市赚不了几个钱,只能糊口而已。
小平头斜着眼睛看我,没假吧?没假就给钱。我说,这笔钱跟张老板说好了过年之后再还的,再说我一没钱,二没空。我扬起那张纸给他看,我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我在写遗书。小平头有些不知所云,茫然地望着我,怔了片刻,抓过我手中的纸看了一遍,问道,你真的要死了?我点点头,对,就在正月初八。小平头恼起火来,脑门上鼓起几条青筋,这么说来,你想赖账喽?你不怕老子的拳头?我平静地说,你问问别的莲城人,看我赵业怕过什么人么?老子死都不怕了,还怕你的拳头?小平头眼睛鼓成了卫生球,妈的,看你怕不怕。他一攥拳头,猛地砸在我嘴角上。我听到一声闷响,身子一歪,不由自主地倒下了。我的那份遗书从空中飘了下来,落到我胸口。我赶紧将它抓住。
小菊尖叫一声,老板!癫了似的向小平头扑过去。我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去拉她。这蠢妹子,你打得过他么?小菊的小拳头雨点似的落到小平头身上,可是根本没有力量,倒像是在给他捶背解乏。小平头有些惊讶,没有还手,只用一只手挡着她。小菊突然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小平头疼得跳了起来,咒道,妈的你是条狗哇!一个大耳光就向小菊掴去。我眼疾手快,用力一扯,小菊闪到了一边。我将她挡在身后,叫道,好男不和女斗,一礼还一拜,我们扯平了!
小平头揉着受伤的手,红着眼叫着,扯什么平,拿钱来!我说,我赵业向来讲诚信,讲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小平头说,你不是要死了么?我说,父账子还嘛,你急什么,我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嘛!小平头啐了一口,呸,你就是想赖账!我正色道,你找别人打听打听,看我赵某赖过账没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即使我死了,我还有这个店子在嘛,店里的货就差不多万把多块钱,店子也可以得笔转让费嘛!小平头转着眼珠子,说,可是我也不能白来一趟吧,不能连个跑腿费都没有吧?我只好说,你拿一样货吧,店里的东西随你拿,只要你看得上眼。小平头扫一眼四周,一伸手,准确地从我身后的柜子里拿走了一瓶酒鬼酒。
小菊看着小平头出门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我安慰她道,没关系,不就是一瓶酒鬼酒嘛,再说那是一瓶假酒,是别人收的礼,发现后不要了的。小菊回头一看我,哎呀一声说,老板你出血了呢。我舔舔破裂的嘴角,尝到了一丝甜腥味。小菊拿出餐巾纸帮我轻轻地揩去血迹,说,老板,我送你上医院吧。我说,不用,自己弄点药就是。那快找药出来,我帮你搽。小菊凑在我面前,查看我的伤口,我看见了她脖子上绒绒的汗毛,她身上的温暖气息包围了我。
我突然起了意,说,最好的药在你嘴里呢。小菊不解,眨着小眼睛,是吗?我郑重其事地说,是的,你不晓得吗,黄花女子嘴里的唾液是最好的消毒药,男人身上的伤口只要舔一舔就好了。小菊脑壳里真的少根筋,她欢欣地说,我晓得呀,我们乡下人要是身上碰出伤口来了,就是嘴舔舔,痰抹抹的,来,我帮你舔舔。说着,她就伸出了粉红色的舌头,往我嘴角凑过来。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伸手抵住她。我说,算了,小菊,我跟你讲起耍的呢!小菊却认起真来,不是讲起耍的,口水真的可以诊病的呢,你是不是嫌我脏?我连忙说,不不,你不脏,脏的是我。小菊说,只要你不嫌我脏就行。说着,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肩膀,用她温湿的小舌头在我嘴角舔了一下,两下,三下,然后问,好了吗?我心里好像扯动了一根筋,疼了一下,忙说,好了好了。
我把小菊推开,继续写那份没完成的遗书。
六
麻雀也有个三十夜,大年三十的早上,我让小菊回家过年去了。我从货架上拿了一袋墨鱼,两包银耳,还有一个旺仔大礼包给她。她说她不好意思要,她已经拿了工钱了。我说,这是老板给员工的过年礼,你真不好意思要,我也不勉强。小菊脸红了半天,忸忸怩怩地,还是接过了礼物,高高兴兴地走了。
小菊一走,店子静得像口棺材。我没有开门,倒在**,望着小菊的小阁楼发呆。我已经连续三年没和家人一起吃年饭了,习惯了。前妻后妻,大儿小崽,电话都不会来一个的。他们只当没有我。我没有家,我只有我自己,穷光蛋一个。我并不觉得有多么的凄凉,只是感到无聊,人真是没意思。
事到如今,我是有点恨女人了。我的事业,我的钱财,还有我的家庭,全砸在她们身上了。特别是那个精里精怪的姓令狐的小女子,若不是她,我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老板嘛,身边不停地变换女人,是稀松平常的事,朋友们到一起,自然也会比比谁的女人更漂亮。女人是老板身份的象征。单媛媛对此心知肚明,以往对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有一天,令狐这个小妖精硬要到单媛媛的**跟我睡一觉,否则她就要跳槽。我拿出一张八万的支票她都不干。也不知我中了什么邪,居然就依了她。没有办法,我太喜欢她了,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太特别了。如此一来,我的好运也就到头了,正当我和令狐在****时,去香港游玩的单媛媛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我们被抓了个正着,当时就被拍了照。单媛媛凶得像只母老虎,扔下相机冲我咆哮,说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突破她的底线,与别的女人在她的**睡觉。我下跪,求饶,可无济于事,单媛媛把儿子也叫来了,让他们观摩父亲的丑相。女人的心一狠,那真是让人心惊肉跳呵,她甚至还以告发我偷税漏税相威胁。公司的财务一直由单媛媛掌管,她晓得我的底细。无奈之下,我只好乖乖地离了婚,交出了家产。单媛媛看来是早有此心,她逢人便说,再不离婚,这点家产会被我败光。那个妖媚的令狐当时就没见影子了,后来我怀疑,她可能早被单媛媛收买了,她们合谋设局诱使我上了这一当。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爬起床一看,窗户有点发暗,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街面上安静得很,人们都回家吃年饭去了。我懒得做饭,从货架上拿了一听牛奶一筒早餐饼,胡乱填了一下肚子。我得想法打发掉这个年三十。我拉开收银台下的一只抽屉,扒拉着里面的几张名片。我找到了我想要的,给一个美容按摩店的女老板打了一个电话。我要一个小姐,我想和她聊聊天,如果有兴趣的话再做点别的什么。我问,年三十还有小姐叫么?女老板说,有的有的,年三十是年三十的价嘛。我说,我要是只聊聊天,不做别的什么呢?女老板说,反正价是这个价,做不做由你。
既然是一个价,不做白不做。我挂了电话,然后到里间的柜子里,找出一板蓝色药片来。我的身体早透支了,做得太多了,事到临头往往要靠艾力可来帮忙。是的,我这人还是有点讲究的,我不叫它伟哥,我叫它艾力可,显得洋气。我取了一颗药,倒了半杯水,正要吞服,听得外面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着响进来一串沉闷的脚步。我回头一看,小菊闪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我傻笑。她手里还提着一只编织袋,袋子里有只活物动个不止。
我惊讶之极,小菊,你怎么回来了?你没回家吃团圆饭?小菊夺过我手中的水杯,咕嘟咕嘟地一气喝完,揩一把她的大嘴巴说,我吃了,我家中午吃的团圆饭,吃完饭我就搭车回来了!幸亏村里有车进城,不然赶不回呢!我说,你回来干嘛?小菊说,我不想来,我妈叫我来的,我妈说,不能让赵老板一个人过年,太造孽了。我心里像被一根指头轻轻戳了一下,愣了愣说,你妈跟你一样少根筋,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什么好造孽的?小菊瞟瞟我,在我嘴角上抹了一把,捻捻指头上沾的饼干末,你看,你中午吃的饼干吧?还说不造孽!我不回来,你饭都没吃的!她一低头,又发现了我手中的药片,瞪圆了眼睛,老板,你病了?我说,你才有病呢,我好得很。小菊说,没病你还吃药?我将艾力可收起来,说,我没吃药,我只是看看它,它也不是得病吃的药。小菊追根究底,那是做什么吃的药?我只好说,是**吃的药。小菊居然不懂,傻不拉几地问,什么是**?我只好糊弄她,****,当然是房里的事呵!小菊一个劲摇头,你们当老板的,真是弄不懂,做点房里的事还要吃药!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小菊说,你笑什么呵,我天天做房里的事,都不用吃药,才见过你!她越说我越想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小菊嘴一噘,说不理你了,我要做年饭了。说着她就提着编织袋到小厨房里去了。过了一会,我过去一看,她正在杀一只鸡,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只真正的土鸡。
小菊回来了,还要给我做年饭,我当然不好再去找小姐了。小菊用开水烫了那只鸡,我过去想帮她扯鸡毛,她将我推开,说一边去吧,这不是老板干的事。我便在一旁斜着眼睛看。热腾腾的雾气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像是鸡肉的气息,又好似是小菊身上散发出来的。小菊蹲在地上,弯曲的腿很粗壮,将牛仔裤撑得紧绷绷的,屁股又大又圆,非常结实,我看了一眼,忍不住就吞了一口痰。小菊不像与我有过一腿的任何一个女人,她身上的汗味比任何香水都好闻。我一点也不怀疑,她要是拍张裸照,一定显得比别人健美。我盯着她脖子里的肉褶子,她回头瞟我一眼说,老板,莫看我好不好?我说,我又没看你,你以为你好看得很。小菊说,还没看,我脖子里直痒痒。我只好不看她的脖子,只盯她的手了。我没事做,便找话说,小菊呵,你要是有个男朋友,就不会来陪我过年了。小菊想想说,也许吧,我不晓得。我说,不但不会跟我过年,也许你男朋友不许你帮我打工呢。小菊说,那不会吧。我说,一定会的,我们孤男寡女,他放不得心的。我是男人,我晓得男人的心,何况我的名声不好。小菊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我觉得老板人还好嘛,他有什么放不得心的呵。我说,他怕我们会睡到一起去的。小菊又摇头,怎么会呢,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我们都是讲规矩的是不是?再说,我的男朋友还不晓得在哪里呢。我问,你真的没谈过男朋友啊?小菊说,别人介绍过一个,可我不想跟他好了。你不喜欢他?我问。小菊说,他喜欢吃红烧肉的,可我不会烧红烧肉啊。我说,蠢妹子,不会烧你可以学嘛!小菊说,可是,我不想为了找男朋友学烧红烧肉啊!她瞪着两眼,整个一根筋的样子。又说,你怎要我学啊?我学了不就有了男朋友,不就帮你打不成工了么?我一时竟被她弄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不想耽误小菊做事,到外面转悠了一圈。天黑回到店子里时,小菊已将年饭做好了。一钵炖鸡,两个小菜,开了一盒豆豉鲮鱼,再取了一瓶红葡萄酒,虽然简单,也像那么回事了。我打开电视,春节晚会就要开始了。小菊斟了酒,和我碰着杯,互相说了一气祝福的话。我祝她以后找个好男人,生个胖儿子,她则祝我咸鱼翻身,再当一回赚大钱的老板。我们边看电视边吃喝,鸡骨头吐了一地。我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女歌星说,她被我过去的一个朋友包养过。小菊不信,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这可是中央电视台的人呢,别人也敢包吗?我跟她说不清,只好变换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