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不是问你,如果上级要你撤销某件案子,良心会不会不安吗?那其实是我自己遇到的一个坎。不是有个轰动全城的拆迁死人事件吗,涉嫌故意伤害的案子移送来后,是由我来负责审查的,证据很充分,但某些领导要我借故退回公安,打算撤案。类似事情以前也有过,但这一次,我特别不安。一是面对被害人,良心过不去,那可是一条人命啊;二是我预感到这事会有后患,会穿包,穿包之后我罪责难逃。我这不也是渎职吗?抗是抗不过去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但我可以给卷宗做个副本保存证据以备后用啊,万一用得着,也好给自己一条退路啊。没个副本,就是我的把柄抓在别人手里;有个副本,就是别人的把柄抓在我的手里了。明哲保身也好,伸张正义也罢,我都进退有据了。我怎就没想到呢?我后悔死了,天天想这事,老放不下……”
他不由自主地立起,握住她的手。这才晓得,她的手劲好大,一股温热顺着她的手传导到他身体里来了。他眼睛有些发烫,待他重新坐下时,竟四肢疲软,身轻若飞,有种久违了的类似于**之后的愉悦感。
他还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感觉里,她却绕过桌子坐到他身边,轻言细语:“你不用太忧心。这样吧,我来帮你去打听打听,看撤案没,卷宗存在哪里,看能否偷偷拷贝一份给你。这案子原来就是那个人做的,就是跟我相好的那个人。所以,我有有利条件。你想我这样做么?”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过脸看着她:“这、这怎么好意思?”
“没啥不好意思的,既然你如此信任我,既然你都告诉我了,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想,它也许能附带帮我解除困境呢。事不宜迟,我先告辞了!”她挥挥手,风风火火地走了。
他愣在座位上,半天才醒过神来。
5
他独自在茶楼里坐了很久。中午吃了个煲仔饭,然后在座位上迷糊了一会,才一路走走看看地下了山。好久没有享受过如此休闲的日子了,若是能独身生活,该有多自在啊!
回到市区,路过菜市场,他忽然兴起,买了几样蔬菜一条鳜鱼,想给自己做个晚餐。那鳜鱼真是鲜活,装在塑料袋里还一弯一弓地挣扎不止,都搁到砧板上了,又跳落到了地上。一刀将它拍晕,它才安静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剖它,还是被它的鳍刺扎着了左手掌,冒出了一颗血珠。他赶紧给自己贴了张创可贴。挣扎和反抗可能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吧,它即使死了,都还让他付出血的代价。他带着一丝怜悯心,抠出了它的内脏。鲜红的鱼血染红了他的双手。
该煮饭了,得问问妻子回不回来吃。妻子一般是不会回来的,但他难得做一回饭,还是问问吧。他拿出手机,翻了一会才从通讯录里找到妻子的名字。他很少给妻子电话,通常都是妻子找他,指令他做这样,做那样。他拨过去,音乐彩铃响了半天才有人接。
“哪位?”是个糊糙的男声。
拨错人了?他看看手机,没错,是妻子的号码。
“你是哪位?”他问。
但对方挂了,嘟嘟嘟的忙音急促地打击着他的耳膜。他有点懵,随即心跳也急促起来,受了感染似的。他将手机扔在桌上。一些模糊的想法交织在脑子里。脸上又出现了刺痒,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像蚂蚁爬,又像细针扎。心烦意乱的,饭是没法做了。他将那具鳜鱼尸体还有那些蔬菜的残骸全都塞进冰箱,再把自己关进卧室,倒在**,望着天花板,让自己粗重的呼吸慢慢地平缓下来。
“怎么灯也不开?”妻子咕哝着开了客厅的灯。
“还不怎么黑嘛。”他坐直身子,“下午你忙些什么?”
“开会,分析,研究,各种忙。”
“那个案子撤了吧?”
“你没必要晓得。”
“不说我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不撤也会改成过失致人死亡案,然后幕后施压,与被害人家属达成赔偿协议,我们则作不起诉处理,于是乎,副区长就可置身事外了。”
“你不说话也没人说你哑巴。”
“我给你打过电话。”
“有事吗?”
“也没啥事,想问你回来吃晚饭不。”
“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一个男人接了电话。”他盯住妻子的脸。
“不可能。我没接到过你的来电。”妻子说。
“你可以翻一下来电纪录。”
妻子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来翻,嘴里说,是没有你来电嘛。话音未落,脸色就变了,很愕然的样子。他机敏地窜过去,拿过手机端详。但妻子眼疾手快,不待他细看,就把手机夺过去了。那也是一只苹果手机,与妻子的同款,但不是妻子的。
“拿错谁的手机了?”
“领导的。刚才研究案情,坐在一起,手机都放在桌上,拿错了。”妻子神情坦然,直奔门口,手脚麻利地换鞋,“领导手机比我的更重要,得赶紧换回来。”
妻子闪出门外,尽管她显得从容,他还是想到了夺门而逃这个词。他相信妻子和领导——十有八九是那个老大——无意中拿错手机了,但很有可能不是在桌上,而是在**。
他很平静,没有羞辱感,没有愤懑,也没有气恼,连郁闷都没有。反而有点轻松,有点柳暗花明的感觉。太奇怪了。他捏捏自己的胳膊,很真实,他是存在的。他蜷缩到沙发上,打开网络电视看《国土安全》,他最喜欢的一部美剧。人生即使遭遇种种的不如意,只要有这样的电视剧看,也还是很美好的嘛。
电视剧很快就让他忽略了自身。
妻子再次开门时他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他听着妻子换鞋,走过客厅,进了卫生间,然后窸窸窣窣地洗漱,然后进了她的卧室,然后关了门。妻子看来是没啥话说了,但他有话想说。以前想说没敢说,现在他突然有了勇气。难道是受了电视剧情的感染?不晓得。反正他是不说不快了。他沉着地走到妻子卧室跟前,弓起指头轻轻叩了叩门。
“干啥?”妻子在里头问。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妻子的半张脸:“啥事?”
“我们这种情况,是不是分开过更好一些?是不是有离婚的可能?”
“想离婚?要不是我,你连这个正科级小官都当不上,还想跟我离婚?死了这条心吧。要离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想离了。”妻子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撇撇嘴,觉得这个答案还不算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