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才发现,酒酣耳热的人们正鼓动着妻子与老大喝交杯酒,还七嘴八舌,旁征博引,说中国的酒文化是如何的博大精深。妻子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微笑不语。老大则谦逊地道:“呃,这个交杯酒嘛,虽然也是酒文化的内容之一,但有它的特定含义,不是谁都喝得的;再说它也是有专属权的,不经申报审批,即使是老大,也没这个权力啊!”
老大边说边瞅准了他,那张经常在电视屏幕和主席台上出现的脸,显得十分的和蔼。桌上所有的眼睛也都盯着他了,无数蚂蚁在脸上爬,痒痒的。他当然得有所表示。于是,他以筷子当笔,有模有样地在空中那张虚拟的纸上写了同意两个字,极其豪爽地道:“我批了!”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老大举起了酒杯,与妻子手臂相扣,仰头喝下了交杯酒。妻子喝酒时用另一只手掩着口,而老大干完杯后立即用餐巾纸轻轻地擦了擦口唇。显得很文明,也很斯文。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笑着,他感到自己躲在笑容后面,冷静而平和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喝光了四瓶茅台酒,酒宴才告结束。他跟着妻子把老大送上车,挥手告别。待老大的车屁股消失之后,才和妻子一道回家。在车上,妻子表扬他说:“今天有进步嘛。”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自己想表达什么。老大一直没提相关事项——这种事,当然不能在台面上说的。他晓得,事情已经到了妻子那里,只待她转告于他了。
果然,一到家,妻子就说,老大指示,要他把手头那件因拆迁致人死亡的故意伤害案以证据不足、事实不清的名义退回她那边。
“为何?”他问。
“这不是你我要晓得的。”妻子说。
“要你们补充侦查?”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刚才还表扬你有进步呢。”
“难道要撤案?”
妻子并不正面回答,却说:“说来也算意外吧,人死又不能复生,反正钱也赔够了,不一定硬要牵涉到领导吧?你如果以故意伤害罪起诉当事人,形成判决了,势必要进一步追查现场指挥的副区长的渎职犯罪。城市的开发建设还得靠他们……”
“只为保护一个副区长,就想让原案也不成立,合适么?影响那么恶劣。”
“合适不合适,有时是个角度问题。把别人办了,只怕影响更加恶劣。以后谁还敢牵头搞建设?”
“那,先就不要做成故意伤害案移送过来啊,要我来替你们揩屁股?”
“情况总是不断变化的嘛。”
“老大都亲自出面,这副区长能量够大啊!”
妻子警告道:“不许乱说!捅了娄子我可帮不了你!”
他只好不说了。
第二天他拿出卷宗把所有材料仔细查阅了一遍。案情清晰,证据翔实,他实在找不到退回去的理由,就把它搁置在柜子里不管,做别的事去了。对不想做的事,能拖则拖,这是他多年的工作习惯;在一拖再拖之中,事情往往会起变化,这也是他的工作经验。
可是只拖到了第三天,妻子的电话就追来了:“你怎还没把案子退过来?”
他说他实在没有退的理由。
“就是要你找理由啊,而且要找个过得去的理由!你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多年了,这点业务能力都没有?脑子退化了?放心,这么多人,不用你担责。你若不办,你们领导也会催你办的。你还是争取主动吧,否则,你我都在老大那里交待不了!”妻子口气严厉。
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遵命。签署经办意见时他的手直抖,写下的字歪歪扭扭。领导显然比他沉稳,审查和签字时表情严肃如常,眼皮都没抬一下。办过之后,他就重感冒了一场,吃药打针搞了一个多星期才痊愈。他预感到这事会有后遗症。
3
妻子不会做饭,又经常很晚才回,他一个人也懒得做,便都在外面吃,家里也就基本断了烟火。机关有食堂,但吃多了就腻了。于是,他就时不时地在下班路上买个十块钱的盒饭,倒也吃得很香。
这几天他几乎不去食堂了。他不想让同事更多的看到他的脸。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得了幽闭症,只有关在办公室或卧室里不见人才自在。这日下班时间过去半小时了,估摸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关门下班。
他步出单位大门,往右一拐,准备去常去的快餐店。越过一条斑马线,路过区政府的时候,看到一个妇人跪在马路边,头上缠着一条白头巾,背上背着一块白布,上面用红墨水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冤字两侧竖写两行黑字:惩办真凶,还我老公!
他心里一阵乱跳。
妇人的照片他在卷宗里看到过,妇人的证言他也查阅过多次。妇人叫梅晓琴,他还记得梅晓琴按下的指印有个螺纹,并且还曾联想到梅晓琴按指印时是如何颤抖的。梅晓琴跪得像座石雕,凝然不动。他瞟一眼她屈蜷的腿,自己的膝盖隐约一阵疼,忍不住走近,轻轻拍拍梅晓琴的肩:“大姐,回吧,跪在这是没有用的。”
梅晓琴回头道:“有用的,至少要让他们晓得我不服吧!”
他想想问:“不是听说赔了几十万,犯罪嫌疑人也拘捕了么?”
梅晓琴说:“只抓了动手的,还没抓动嘴的呢!几十万能买回我老公的命么?我自已合法建的房子,不按市场价给我补偿不说,还没有签协议,还没有经过法院审判,说拆就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那天我看得明白听得清楚,开挖掘机的后生并不想动手,是拆迁队的队长,还有那个管拆迁的副区长逼着干的。那后生说,屋里有人呢,出了人命咋办?那猪一样的副区长居然说,机器一开人就会吓出来的,就是出了人命也没啥了不起,拿钱赔就是,旧城开发耽误不起!结果,我老公没来得及跑出来,脑壳都砸瘪了,好造孽呢……我也恨那开机器的后生,但我更恨那些背后指使的人!我都用手机拍了视频录了音的,他别想耍赖!”
梅晓琴说的他都清楚,他也看过那个视频,都是实情。
他不好多说什么,泛泛地安慰道:“犯法的人都会被法律惩罚的。”
梅晓琴却摇头,大声说:“我才不信呢。等了这么久还没结果,就是想一拖再拖,不了了之!我晓得他们这一套,不然我也不会来跪了。不惩办那个副区长,我跟他们没完!”
他有些吃惊,梅晓琴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他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同样一件事,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差别是如此之大,对他的影响也是如此迥异。如果梅晓琴晓得了他的身份,会是什么样的态度?梅晓琴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仿佛被看穿,无数羞愧的蚂蚁爬上了他的脸,叮得他难受极了。
他感到有人窥探,回头望望,并无人影。
梅晓琴头发凌乱,眉头紧蹙,显得十分疲惫。
他劝道:“大姐,时候不早了,要跪也明天再来,或者换个地方跪吧。下跪是没有用的,莫白白苦了自己。人死不能复生,你自己要节哀保重,得饶人时且饶人吧。我请你吃个盒饭?”
“哪能要你请?你是好人,别人都不理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