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症状在减轻,慢慢地好受些了。
天气越来越热,病房里死一般寂静,而院墙外总是那么的喧嚣,口号声此起彼伏。
你很无聊,便偷偷跑出医院。供电公司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上面的字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在蠕动。大门上方的横幅标语每个字都有脸盆大:坚决打倒走资派恶霸流氓陶根深!这是你第一次在公共场所看到父亲的名字,并且被倒写着,并且打了三把红色的叉,红墨水像血一样淋漓尽致地往下流。你并不知道走资派的含义,但知道它是个同恶霸流氓一样让人唾弃不耻的称呼。无数的蚂蚁爬上了你的脸,狠狠地叮你面颊……你转身跑掉了。
你跑到镇东桥,却发现,桥廊两侧的栅栏上,也钉上了篾席贴上了大字报。你不用费劲,就从中看到了父亲的名字。这里大字报多,牵涉的人也多。你读着那些狂飞乱舞的毛笔字,发现父亲的名字与一个女人的名字牵连在一起。脸上的蚂蚁突然密集而凶狠起来了。大字报说,他们做了最见不得人的事。那个姓韦的女人是个电工,眼窝又黑又深,她的屁股上总是佩戴着电工刀,有一次她还给过你一支棒棒糖。你的脸从上至下麻木了。你从人群中挤出来,低头就跑,你跑啊跑啊跑啊,一直跑到沿河街你家租住的地方,但是你没有进小院的门,这个时候父母可能在家,但这时候你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们。
你踅入下河的石板小巷,往资江狂奔而去。阳光下的鹅卵石好烫,你仿佛在一口巨大的热锅上跳舞。你窜到江边,扑通跳进水中。水淹齐膝盖,一片清凉柔软的水波把你轻轻摇着了……康小为和几同学来了。康小为跟你一个学习小组的,你们常来江边抓鱼,放纸船,还掏出小鸡鸡比赛谁的尿射得远。但这次他不是来和你玩的。他冲着你大叫:他爹是走资派,还搞野女人!……你没有听清后面的话,你不愿听。你麻木着脸,抓了一把沙在手里。在你实在不能再忍的时候,将手中的沙子掷了过去。
康小为拍打着衣服,大叫:狗崽子想搞阶级报复!革命战友们,我们决不让他得逞!他们蜂拥而上,沙子纷纷扬扬如同一阵暴雨罩住了你身。
你落荒而逃。你身后不光有沙子,还有水声,还有波浪,还有大字报,还有好多的毛笔字,它们都长出了脚,都在后面追赶你。你只能逃回医院,躲到病**。窗外,雄壮的进行曲又响起来了。你干渴不已。在那个夏天,在那张散发着来苏儿味的病**,你觉得自己像一条遗落在沙滩上的小鱼,在烈日的暴晒下,你翕动嘴巴鼓着白沫,奄奄一息……
15
应姨又将父亲脸上的手帕揭开了,端详着他。
炭盆里冒起一朵火苗,父亲鼻子的阴影在脸上晃动。
父亲的样子让你不是滋味,好像他是被遗弃在地上一样。忙于丧事的人们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你希望道人们早点走完程序,将父亲入殓。地面一定很冷很冷。
道人们舞之蹈之,不知唱了些什么,你是听不懂的,也觉得那是没什么必要的。
应姨忽然想起一件事,交代你准备些零钱,说道人要打宝卦了,要打发钱的,不然卦就不灵验了。什么是宝卦?就是保佑往生者后人平安发财的卦。
你不以为然,但也只能入乡随俗。
一个中年道人一边吟唱一边走到了父亲遗体与棺材之间,他再次唱出了父亲和你还有弟弟的名字,韵味悠长却又语焉不详。朝地上的父亲作了揖之后,他将两片合拢的牛角卦抛到地上。你隐约晓得,卦的剖面朝上为阴,朝下为阳,一上一下为平,只是不晓得它们特定的含意。道士连卜了三卦,说好卦好卦,会发财的啊会发财的啊。你连忙掏出几张十元的票子递上。道人瞟了票子一眼,似乎有点嫌少,胡乱地塞进了口袋。按规矩,你又跪下给他磕了一个头。你起身时踩着了孝衣下摆,将自己扯了一个踉跄,忙伸手扶在棺材上。你的手像被咬了一口,立即收了回来。棺材冰凉如铁。
16
母亲带你出院了,回到沿河街租住的小院后,母亲却又不知去哪了。弟弟还住在幼儿园吧?外面发生了什么,父亲发生了什么,母亲都不说。父亲一直没踪影,这很好,你不想见到他,他已经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你不想从他脸上看出大字报上的那些字。
小院藏得很深,听不到外面的喧嚣,很寂静。一只蜗牛背着它的壳,在墙脚青苔上艰难地爬行。你拿一根小棍子拨拨它,它蜷起身子,缩进了它的壳里。人要是有这样一个壳就好了,就可以躲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了。你坐在门槛上,很想听到久违了的邻居的二胡声,你想跟着那委婉缭绕的琴声飘浮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但拉二胡的人不在,只有他的老母亲在灶前窸窸窣窣地做事,不时地瞟你,很小心的样子。
院门口一暗,拉二胡的男人颠颠地回来了,冲着老母亲说,妈,听街上人说,那个姓柳的技术员吊死了!老母亲大惊失色,抓住儿子的手就往房门里拉,关门之前,她惊悸地看了你一眼。
那眼神看上去很惶恐,像道歉,像说对不起,由此它泄露了一个秘密:那个不翼而来的死人消息与你有脱不了的干系。四周的墙壁压了过来,挤得你透不过气。那个柳技术员,你是知道的,他就是那个姓韦的女电工的丈夫。他一定看到了那些大字报,看到了那些毛笔字。可能,就是那些字让他上了吊。拉二胡的男人与他母亲在屋里低语,父亲的名字时隐时现。天黑下来了,你陷在深深的黑里,动弹不得。
你闻到了棺材油漆的气息,隐隐的带点甜。棺材除了被老家人叫作千年屋,还叫作长生。明明是往生者睡的,却偏偏要叫它长生,似乎包含着某种生死观。你的目光不敢碰触它,不仅仅是它已包裹了父亲,更因为,你这一生看它看得太多了……
18
那个夏天的末尾,你和母亲还有弟弟被造反派勒令回乡下老家生活了。那时,大规模的知青与城镇居民下放运动还没开始,你们还只是一个特例,用现在的话说,你们得为父亲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为买单。那时的母亲,才三十三岁,你才十二岁,弟弟呢,才十岁。
你们带着行李摇摇晃晃上了租用的划子。在你感觉里,所有的日子都是摇摇晃晃的。父亲没有来送你们,整个夏天,你几乎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你在舱口坐下,岸边那些拥挤着的吊脚楼以及贴满标语的红砖楼,蓦地高大伟岸起来。你转脸去看旁边另一条划子。但是你的目光烫了一下,立即缩了回来。
那条划子的前舱板上,搁着一副漆黑的棺材。一个光头男孩擦着棺材走过,进舱之前,转过电灯泡似的脑壳往这边一望,你便认出了他。他小你三岁,曾经跟着你到供电公司工房里去捡拾那些废弃的下脚料,铁板线圈什么的,拿到废品收购站去换钱。他是那个姓韦的女电工和那个自缢的柳技术员的儿子。
那副棺材与他有什么关系?莫非里面躺着那个人?
你的心像只秤砣直往下坠。你用身子挡住母亲的视线。你不想让她看见那个黑色的东西。那条划子先你们起程了。这样很好,让它先走,走得远远的吧。
随后,你乘坐的划子也悠悠地离开了码头。岸上的小城一尺一尺地离去,挨批斗的父亲慢慢地远了。桨声咿呀,碧绿的江水平展开来。你伸手摸摸柔软的江水,不敢往前面看,你怕撞见那条划子上的棺材。
划子顺流而下六十里,太阳西偏的时候,来到了小淹镇。遥遥地,你看见前面那条划子靠了岸。有人在抬那副棺材,那棺材像是长了腿,慢慢地爬上了高高的码头。你们的划子并没有靠岸,这让你松了口气。你们的停泊处是下游五里的河曲溪,在那下船之后再往一个峡谷里走五里,才是老家石蛙溪。
多年之后你还在想,那条划子和划子上的棺材,是真实的存在呢,还是你的幻觉?
19
新家安置妥当后,你到小淹完小读寄宿。虽然下放回老家了,书还是要读的,不然你小学都没毕业。周六下午,你就回石蛙溪去,周日下午再背着一小袋米和红薯来学校。你的饭是要自己淘好米洗好红薯,放进一个搪瓷盆里,再搁到到食堂的蒸笼去蒸的。菜则是母亲给你炒的一玻璃瓶干菜,不是辣椒玉米粉,就是酸辣椒,或者腌萝卜菜,要吃上一个星期。
你夹在同学中间不声不响,但是出操、上课、唱语录歌、背老三篇,你都很积极主动,你想给别人一个求上进的好印象。学校举行背毛主席语录比赛,你背了一百零三条,获第三名,奖品是一套《毛泽东选集》。你将它放在箱子上,半个月没有收起来,只为让全寝室的同学都看见。老师带你们到山里采来野菜,剁烂了再拌些薯米粉,做成粑粑蒸着吃,叫忆苦餐。据说旧社会穷人就是用这东西充饥。粑粑又苦又涩,还有股猪潲味,许多同学吃了两口就偷偷丢了,你不敢,你将分发的两个粑粑一个不剩的吃了,哪怕它梗得你直冒泪花。
起初一段时间,你过得很平静,你以为,这里没人知道你有那样一个父亲。
一天你去食堂端饭,煮饭的彭师傅盯着你问:听说你是陶根深的崽?听到那个耻辱的名字,你的头皮发麻,却也只能老实地点一下头。彭师傅鼻子一鼓,哼,那年我在马路口煤矿,饭都没吃的,可你家还炖鸡吃!你爹还把我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