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明显减速了。三号车厢被回程的人塞了个满满当当。黄小玉张大嘴看着那些人,很有些吃惊。列车喇叭里响起嘟嘟嘟的警示音。三号车厢缓缓地脱离开来,回程的人与继续前行的人互相凝望着,好像要说什么,又都默不作声。两节车厢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宽,接口处的车厢门开始关闭的时候,二号车厢内有个男人忽然后悔留下了,大叫着:“等等我,我也要回去!”狂奔几步,跳远似的跃起,落到了三号车厢的门沿上。但他摇晃了几下,终究没有站稳,跌落在夜色里。
8
车厢门关上了,列车加快了速度。况且况且的车轮声密集起来。吴欢四下瞟瞟,惊讶地发现,上车以来见过的几个人都在周围:教授双手抚膝闭目养神;棒球帽仍坐在对面,半张脸隐藏在帽檐的阴影里;鲁成龙忽儿站起,忽儿坐下,很兴奋的样子;跟鲁成龙打过架的光头男也斜倚在隔壁座椅上,眼睛四下乱睃。
黄小玉紧挨吴欢坐着,心有余悸:“刚才那个跳车的人,不晓得活着没。”
吴欢捏捏她的手:“性格即命运,犹犹豫豫是搞不好事的。但愿他命大。”
黄小玉想想又说:“要是还有人想打退堂鼓,会不会再脱离一节车厢呢?”
吴欢望一眼车厢顶:“这要问它了。”
列车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喇叭里悦耳的女声回应道:“各位旅客,二号车厢同样装有脱离装置,大家可以慎重考虑,但最好在到达终点之前做出决定。回程越早,费用退还比率越高。到达终点后,如无回程旅客,列车将作永久性停留。”
“我们说话它都听得见?有点可怕。”黄小玉侧脸看吴欢一眼,“你也有点可怕呢,不像以前的那个你了。”
“是吧?人不能两次趟过同一条河流,同理,任何时候的我,都不是过去的那个我。”
“你先前上卫生间时,那个戴棒球帽的人暗示我小心你。”黄小玉压低了声音,看着自己的脚。
“嗯,我也得小心他。”
“你们是因为我互相嫉妒吗?”
“也许吧,谁让如此有你魅力呢?”吴欢瞟棒球帽一眼。
“那好,你们都做我的保护神吧,在桃花源,我就有安全感了。”
“还安全感,世上多少爱恨情仇因嫉而生?还不晓得到不到得了桃花源呢。”
“你好像并不想去桃花源?”
“我是怀疑到达不了我们想去的那个桃花源。”
“你更怀疑我过不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吧。”
“是的。”
黄小玉不吱声了,垂下头,黑色长发掩盖了她的脸。
“其实,我们往往比别人更怀疑自己。”吴欢说。
“所以你就利用了这种怀疑。”棒球帽走过来,一屁股在吴欢身边坐下,与黄小玉一起形成了对吴欢的夹持之态。“吴先生,请你不要对这位女士进行精神绑架!”
“你这是什么屁话!我认识你吗?”吴欢愣愣神,瞪着棒球帽。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啊!我提供几个关键词,酒巴,派出所,留置室,你好好想想。”棒球帽燃起一支烟,有滋有味地吸。
“想不起来。”吴欢说。
“使劲想。”
吴欢咬着牙不说话。脑子里掠过一些灰暗的场景,铁窗,栅栏,白炽灯,冰凉的铁皮板凳,按在讯问纪录上的红指印。事情好像是从那个叫光怪陆离的酒巴开始的。邂逅不是巧合,是命运的旨意。当那个衣着朴素,眉眼有几分像黄小玉的女孩痛诉不幸经历,而他不假思索地给她买了一杯人头马时,他感到自己崇高起来。他用手掌揩干她脸上的泪水,将她牵回了自己脏乱的屋子。他习惯性地想和女孩聊人生,聊理想,聊苦难,聊比性和金钱更珍贵的东西,比如诗,比如自由,还要送她一本自费出版的诗集。女孩却不跟他说话了,醉意熏熏地倒在了他的**。我能帮你脱衣服吗?他很慎重很尊重地询问。女孩说谢谢。他就帮她脱了,一件一件地,小心翼翼的,就像轻轻地剥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米粽子。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下温柔地起伏,洁白的雪地啊,我要在你上面写下我炽热的爱恋。但她粗率地推开了他的笔,并且熟练地给他戴套。这时他才惊醒,可是晚了,门被撞开,他被拖出门外塞进了警车,一顶嫖娼的帽子落到了他的头上。罚款,拘留,通知家人。他并不在意那顶脏帽子,可他在意被人钓鱼,在意被人剥夺尊严……
棒球帽是抓过他的某个警员吗?或者某个协警?
“你难道,真的杀过人?”黄小玉双眉微蹙,面色发红。
“嗯,可以这么说,那年,我杀死了自己。”吴欢斜乜着棒球帽说。
“吴先生认识深刻!知耻而后勇啊!”棒球帽得意洋洋,夹烟的手在空中划着圈。
其实那件事并不让他感到羞耻。其起因,不过是他拒绝首长秘书以共同的名义为首长写传的要求,秘书高升成了首长后,便支使人报复于他。真正的耻辱在后来。后来他屈服了,屁颠屁颠地写了一部歌功颂德的传记,打印装订好,并合署上首长的名字,又屁颠屁颠地呈送首长斧正。首长瞟了一眼,只瞟了一眼,就哈哈大笑,将它扔进了垃圾筒。首长的笑声像一只大手,利利索索地扯掉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不说知耻后勇,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是反抗过的。”吴欢说。
“晓得,我晓得的比你以为的多得多。那算是啥报仇?你以为,在酒巴里,你诱使首长儿子吸毒了?是他在拉你下水呢,他小小年纪,都两年的吸毒史了!你没上瘾算你运气。哈哈真他妈可笑!”棒球帽笑勾了腰,眼泪都迸出来了。
吴欢感觉一瓢冷水泼在背上。
“好了,我就不揭你的短了,说得太白没意思,有秘密才有悬念。百年修得同船渡,既然都到了去桃花源的车上,就说明大家是殊途同归。况且,我们又有相同的品位。”棒球帽暧昧地瞥了瞥黄小玉。
“我可不是你。”吴欢说。
“难说,某些时候,也许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棒球帽尖起手指点点吴脸的脸,又戳戳自己的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