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屏挥一下手:“那只是你的想法,她可不是这么想的。你听我说嘛。”
谢说,结婚时,向丽娟还特意交待,要给师傅寄一个喜帖,请他来喝喜酒。谢没有照办。因为一不知道他的通讯地址,二来谢也不愿意,虽然他已经调走了,可谢感到调走了的师傅还像是他的情敌。向丽娟并不真想他来喝喜酒,只是表达她的意思:你不要我,我就给你徒弟了。谢说,婚后向丽娟就变得懒散了,家里搞得乱七八糟,除了自己身上哪里都不收拾,同事来家里都看不过眼,说她是金凤凰住在鸡窝里。谢没想到娶了个比自己还懒的老婆,免不了会说她。这时她就反驳说,你又不比我勤快,有什么资格说我?做做家务可以,可你首先要带给我做家务的兴趣。言下之意,嫁给谢这样的老公不值得她做家务。夫妻生活很少,过一次她也有很多的讲究,比如说事前要谢买一枝花插在床边,再用收录机放一支小夜曲,还不能开灯。有天晚上,她甚至要求谢念一首师傅写的诗,才允许谢进入。如果谢的动作稍为大一点,她就会说,要是你师傅,决不会这样霸蛮。而且,她一直都没让谢亲过她的嘴巴,她嫌他口臭。她搞得谢很烦躁,很灰心。最初两年,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到图书室去,埋头于报刊之中,将能找到的他新发表的作品都抄写下来,回去反复地读。有次她从他的小说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兴奋得睡不着,独自喝光了一瓶葡萄酒,醉得一塌糊涂。后来有了孩子,她才慢慢地改变习惯,不再频繁地跟谢提及他了。不过有一回,她偶然地从电视里看到他得了一个奖,她没有作声,可是眼泪却从她脸上淌了下来。总之那些年,谢感到自己是代替师傅跟向丽娟结的婚,谢一直生活在师傅的影子里。
“所以,虽然我晓得师傅没有睡过她,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吃了一块别人嚼过的馍。”谢见屏说。
他讶异地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其实,他早已将向丽娟忘得差不多了,若不是回到厂里来,难得再想起她。他的小说也从没牵涉过她,里面并没有她的影子,如果有,那只是她的幻觉。怪不得谢见屏要怪罪于他,谁碰上这样的妻子都会心存芥蒂的。不过,谢见屏说出这些后,似乎平静了,懒洋洋地坐在桌前,翻着那个文件夹。
他想了想说:“你那种想法是不对的,谁也不是谁嚼过的馍,如果你喜欢她,就要理解她,珍惜她……后来你们怎又离了呢?”
“唉,一言难尽!”
谢见屏挠了挠头皮,说起了后来的事。后来他们的吵架就成了家常便饭了,只要一吵架,多半以向丽娟冲出家门收场。她不是躲到同事家,就是到招待所开房,谢见屏不赔礼道歉就不回去。次数一多,谢也烦了,任她出去多久、在哪过夜,都不闻不问。这样一来,向丽娟反而自由了,以后几天不回也不跟谢说。直到有一天,谢发现她口袋里有张纸,上面写着一首肉麻的打油诗,才晓得事情有了本质的变化。谢追问打油诗谁写的,她说,你管不着,你又写不出来!接下来,谢又发现她不断地收到香水呵唇膏呵等各种小礼物。不久,向丽娟向车间要求调到了另一个班组,两人倒班错开了,她不上班时做些什么,谢也难得知道了。有天谢上夜班,突然肚子疼,便请了假回家吃药。但是家门反锁,打不开,于是谢知道发生了天大的事情。谢肚子也不晓得疼了,抬起穿翻毛牛皮鞋的脚朝门猛踢,门哗啦一声开了,只见向丽娟披头散发坐在**,一个黑影从窗口跃了出去。谢家在一层,所以那个**者轻而易举地逃掉了,谢只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事情即使发展到了这种地步,谢见屏还是没想到要离婚。但向丽娟不干了,她要离,口口声声谢不尊重她,比谢还理直气壮。为阻止她离婚,谢提出要离可以,儿子得留给他。谁知向丽娟满口答应。为了离开老公,她一个做母亲的,居然儿子都可以不要!谢百般无奈,只好离了婚。离婚后,只要有可能,谢就阻挠向丽娟来看儿子,以此作为对她的惩罚。但是,她要是送钱送物来,则另当别论,谢不会拦着她。谢很务实,他不会那么傻。有了这额外收入后,爷儿俩就会高兴地下一次餐馆喝一次酒。也由于这个原因,儿子很小就学会了喝酒,酒量还不小。
他忍不住问:“你一直没有搞清楚,那个勾引向丽娟的是谁?”
谢见屏想想说:“其实,从我家逃走的那个人,我是晓得的,我认得那个影子,可我没当场抓住,他不会承认的……”
“是谁?”
“你我都认得的人,没必要说破,说破了脸上都不好看……其实,打向丽娟主意的人不止一个。肯定有当官的罩着她,跟我离婚之后,她就调到办公楼上白班去了,后来还成了中层干部。没有一个过得硬的后台,她不会这样一帆风顺。现在,向丽娟是公司里的红人,所有领导见了她都笑眯眯的。”
他听着听着,叹了一口气,关切地问:“儿子怎么样?读中学了吧?”
谢见屏道:“没读了,这小兔崽子跟我一样,看见字就头晕,读书不进。现在家没事做,成天跟一帮混混在一起玩。”
他说:“那怎行啊!”
谢见屏说:“不行又有啥办法?一不小心,兔崽子就跟一帮人出去打架了。有次被派出所抓了,罚了三千元,是我领出来的。后来又要我去领,我火了,钱我没有,儿子我也不要了,送给你派出所了!派出所没办法,只好将兔崽子放了。”
他想想又问:“向丽娟不管儿子?”
谢见屏说:“她是想管,可她管不上!兔崽子恨她,说她抛弃了他,平时都不理她。不过她要送钱来,兔崽子还是叫她妈的。谁也跟钱没仇是不是?兔崽子自己是没有什么出息了,我就等着他满十八岁后,让向丽娟给他找个工作。”
他噢了一声,不言语了。他忽然想,要是那个夜晚他和向丽娟有了一种实质性的关系,结了婚,他们三个人的人生,又是另一番景象吧?
谢见屏问道:“师傅,你这次来深入生活,是来做社会调查,还是为写小说搜集材料的?”
他摇摇头:“不不,只是参加作协组织的一个活动,顺便来厂里看看老朋友,叙叙旧的。”
谢见屏瞟瞟他说:“厂里好些人正闹事呢,你不想帮帮老朋友?”
他说:“我一介书生,帮得了什么?”
谢见屏又说:“我猜你一定想见见向丽娟吧?中午黄宇请你吃饭,过去班里的同事都会来陪,我想向丽娟也会来的。”
“是吗?”他看一眼谢见屏,谢见屏立即将眼睛挪开了。
6
中午,黄宇以工会的名义在招待所食堂的小包厢里请客。过去同班的工友都陆陆续续来了。他一边与他们叙着旧,感叹着各自脸上的皱纹,一边不时地瞟一眼包厢的门。他想象不出,向丽娟现在是什么样子,眼角也有了深深的鱼尾纹么?她如果蓦然出现,他会因她的模样吃一惊么?
但是等了好久,向丽娟也没出现。她只是给黄宇来了一个电话,说陪公司领导到市里去了,等她回来专门宴请荣归的作家云云,一再请黄宇替她向他道歉。他心里略略的有些失望,但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她该不是有意回避他、冷落他吧?
来吃饭的工友们年龄与他相差无几,都还不到五十岁,却都早早地下了岗。有的摆了修自行车的摊子,有的在别人的店子里打工,实在找不到事做的,就每天邀人打打牌,或者到山上挑担山泉水回来用,消耗掉那些多余的精力。总之家境都不尽如人意,说起厂里的事又都忿忿不平,于是一顿饭吃得唉声叹气,气氛压抑得很。
饭后,黄宇送他到房间休息,问:“你打算呆几天?”
他说:“三四天吧。”
黄宇说:“依我看,你想见的人也差不多见了,车间也去感受了,没什么事的话还是早点走吧。”
他诧异了:“我给你添麻烦了?”
黄宇道:“我倒没什么麻烦,只是……你刚才也听到了,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你现在是出人头地了,可我们还得这样生活。两相对照,大家心里更不平衡……”
他嗫嚅着:“对不起,我没想到这层……”
黄宇又说:“这其实不算什么,人的命运千差万别,都由自己造成,怨不得别人。只是因为现在是特殊时期,我有点多虑吧。更主要的是,公司里有人忌讳你,你在这里,别人不得安宁。毕竟,你身份特殊。还是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他心里一堵,气哼哼地道:“放心吧,我不是工人运动领袖,也不是街头革命家,我不会给你们找麻烦的!作为共和国公民,我基本的人身自由还是有的吧?想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请黄主席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