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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父02(第3页)

你接受了她的建议,叫上弟弟,两人相跟着出了院子,往订好的小旅馆而去。路边河水黑如墨汁,哗哗流淌,远处零星的灯火诡谲地眨着不眠的眼。冰凉的风擦脸而过,你缩缩脖子裹紧了自己。你们谁也不说话,听着自己零乱的脚步响在夜的深处。

到了小旅馆,你打了盆热水泡了会脚,就上床了。你很疲惫,但是你睡不着,你望着天花板发呆,你分明看见,老家的楼板就悬在头顶,二婆上吊的那根房梁隐约可见。

30

你逃离公社中学的第二年春天,饥荒来了。

石蛙溪八山一水一分田,历来靠吃杂粮过日子。生产队只有二十一亩水田和一百多亩熟土,产量极低,却要交一千多公斤稻谷和薯米作公粮,分到社员手上的口粮就极少。只好煮稀饭吃,薯米加上菜叶一锅煮了,勉强对付一下。好在出工不必出多大力,大家都懒懒散散,磨磨洋工,讲讲痞话,忍一忍一天就过去了。麻烦的是青黄不接之时,莴笋皮菜萝卜已过季,黄瓜四季豆还没长出来,能吃的菜少了,队里只好在插过红薯后,将地里育薯秧的薯娘也挖来分了吃,那东西以前是拿来喂猪的。

这样的日子,你能够忍,可是母亲受不了。她有胃病,时常捂着胸口哼哼唧唧,一脸苍白。买了点胃舒平之类的药吃,也没有效果。夜里听着母亲的呻吟,望着窗户等天亮,一分一秒都难熬。你觉得,只要听不到母亲的呻吟,那就是好日子了。当然,如果能吃饱肚子,那就是幸福的日子了。

就在这时,城里传来了好消息:父亲的工资恢复了,还补发了一大笔钱。但是,父亲没有信来,也没有寄钱来。他已经好久都不给家里寄钱了。母亲便要你写信向父亲要钱,父亲再不接济一下,日子难得过下去了。母亲自己为何不向父亲要?或者,自己去东坪一趟?你不晓得。你敏感到,母亲不愿去,母亲的话已经不起作用了。

于是你平生第一次写了信。特意用了当时流行的信笺,天头印着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你详细地列举了乡下生活的困难,说明了母亲的身体状况,你除了央求父亲寄点钱来,还要父亲想想,看有没有脱离困境的办法。你暗示只有离开乡下才会彻底解决问题,真是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用大人的口吻说,母亲身体堪忧,长此以往,后果将不堪设想。你居然在一个句子里用了两个堪字,你为想出了这样的句子而暗暗高兴。

但是你遭到了父亲的严厉驳斥,他在回信里龙飞凤舞地写道:乡下人祖祖辈辈都过的生活,你们为什么过不得?不要把农村说得那么苦,那是阶级敌人今不如昔的反动论调!你妈是地主子女,本该老老老实实劳动改造,还指使你写这样的信来,想到哪里去了?如今知识青年和城镇居民都要上山下乡,《人民日报》社论都说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嘛!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嘛!你和你妈,只有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走,好好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才会有自己的前途!

父亲的信给你上了一堂严肃的思想政治课,至于给家里接济的事,只字未提。你是从大队部拿到这封信的,看完之后,就悄悄地撕了。你不想给母亲看,也没有跟她说。

自从父母吵架之后,伯父一家也对你们另眼相看了。或者说,伯父很自然地、很血统地站在他的弟弟一边了。老屋西头的李子熟了,李子树是祖上种的,但一直归属伯父家,弟弟不懂事,又眼馋,就爬到树上摘了些黄透的李子来吃。堂弟就不干了,跟弟弟吵开了,两个人吵着吵着就扭打起来。李子味道并不太好,酸中带甜,但毕竟可以吃,还可以悄悄拿到街上卖钱,然后换盐回来的。弟弟摘了李子,就跟从伯父口袋里偷钱差不多。两个伢子一打架,两家大人也牵扯进来了。伯娘骂骂咧咧很不好听,什么不晓得好歹的黄眼狗啊,欺负她不认字啊,还把母亲地主女儿、走资派堂客的身份拿来说事,说是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算。不就是几颗李子的事吗?再说李子树是祖上栽的,所有后代都有份的。母亲争辩着,声音却太秀气,气势上就输了。伯母指手画脚的,指尖差不多戳到母亲脸上来了。伯父板着脸站在一边观战,并不插手,他知道,论吵架,他的堂客决不会处于下风。母亲气不过,从弟弟手中夺过李子,向伯娘掷过去,然后就躲到屋里关上了门。

惹不起躲得起,这是母亲历来的处世态度。

伯父同样把渡过饥荒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他悄悄地去东坪找了父亲,走之前没有跟任何人说。他回来之后的那天傍晚,你灵敏的鼻子闻到伯父家的火塘里飘出了稀罕的肉香。接着堂弟端着碗出现在阶基上,堂弟碗里不仅盛的干饭,还有几片小炒肉。堂弟大方地夹了一小片肉给你,还炫耀地附在你耳边道,你爹打发了我爹三十块钱呢,我爹不让我说。

你恨恨地将那片肉吃掉了。你把事情告诉了母亲。

父亲为何不接济自己的妻儿,却对伯父家那么慷慨?你不明白。母亲脸色难看,背过身去,揩了揩眼睛。你晓得,母亲流泪了,母亲一般不当你面流泪的,但现在,她实在忍不住了。你不想看见母亲流泪,就躲开了,坐在禾场边,望着峡谷上空不多的几粒星子发呆。

31

这年,你在自留地里栽下辣椒秧的时候,传来了父亲调离东坪到仙溪区公所工作的消息。没听说他任何职务,自此之后,他似乎再也没有了职务,成了一普通干部。尽管如此,你还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这表明,父亲解放了,解脱了,不会拿他当批斗对象了。

等到辣椒树分了杈,开出星星般雪白的小花之时,母亲把弟弟送到父亲身边去了。弟弟在仙溪中学做了寄宿生,他不能像你一样不读书,何况,欢呼过停课闹革命的报纸又批判起读书无用论来了呢。

但是,即使愿意把小崽带在身边,父亲也是不太管他的,连他的学费生活费都要三讨四要。若干年后,弟弟说起,大热天他还穿条厚卡机布裤子,想做条凉快点的纺绸裤穿,父亲就是不答应。可是对区公所里的那些女同事,他倒挺大方的,出差到上海,特意买了时髦的布料回来,送给她们眼都不眨。如不是亲耳听弟弟说,你还真不敢相信。

终于有一天,姑姑带来了父亲在仙溪搞上了男女关系的消息。姑姑和母亲、二公几个人在火塘里议论的时候,你默默地坐在一边,用稀糊糊的烂笋子狠狠地擦着脚。你忘了二公雨后初晴不可赤脚下菜园的告诫,去给辣椒树浇粪水,惹上了大粪疮,而烂笋子治大粪疮据说很灵验。如何阻止父亲的荒唐与大粪疮的蔓延,在你心里似乎就是同一件事。你抓着烂笋子擦个不止。姑姑给母亲出了个招:到仙溪去,跟父亲一起生活,他就会收敛了的。男人就是这样,堂客不在身边,他就会耐不住寂寞,就会出名堂了。母亲很犹豫,怕人说闲话。姑姑说,你还怕人说闲话,男人都快是别个的了!县里不是讲了,你们三娘母下放是不正规的,是不符合政策的么?不是正在落实政策么?政策一落实你的户口就迁回去了,就又吃国家粮了,还怕个鬼!

母亲动了心,不作声了。你脚上的痒也轻微些了。

母亲动身前往仙溪那天,你的脚就彻底好了,一点都不痒了。

你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村路拐弯处,你相信,母亲再也不会回到乡下生活中来了。

32

天亮了,你和弟弟匆忙起床,赶往灵堂。镇子上空云雾低垂,冷风嗖嗖,刀片般刮着耳朵。幽清微明的晨光里,父亲的黑棺材赫然夺目,显得过于真实,让人难以接受。

你和弟弟双双跪在棺材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身,你走到棺材右侧,看看躺在里面的父亲。他的脸更白更瘦了,眉棱高耸,颧骨突出,两腮下陷,鼻孔黑洞洞的,嘴唇干裂微张,仿佛要说什么话。寿被下的身体小得像是并不存在。你算了一下,父亲离开人世大约二十八个小时了。

应姨还坐在棺材旁,顶着一头乱发,眼睛眯缝着,有气无力地问,睡好了么?你默默地点了点头。从那盆未熄的炭火和她疲惫的神情来看,她通宵没睡。你想想,艰涩地说,你也去休息一下吧。她起身,把板凳推给你,转身颤颤巍巍地走了。她只比你大六七岁,可是看上去跟母亲差不多老。其实,这个女人也蛮可怜的。

你激愣了一下,心里怎会有这种想法?

弟弟在一旁坐下说,其实这些年,应姨还是受了累的,爸爸病了这么久,都是她在照顾他,还是得感谢她。

你瞟弟弟一眼,不吱声。是得感谢她,心里可以这样想,但你不愿说出来。说出来似乎是对母亲的轻视与不尊重。再说,当初是她将父亲从母亲身边抢走的,父亲病了,她不照顾哪个照顾呢?一切都是宿命,但人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伸出双手放在火盆上方,抚触着那一团微弱的热,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33

应姨就是父亲在仙溪乡下蹲点时认识的那个女人。母亲去仙溪,是为跟父亲一起生活,也是为了阻止父亲与她进一步接近,但是显然,母亲没有成功。母亲去了之后做了哪些努力,你无从知晓,只晓得,母亲在区公所食堂里帮厨,同时照顾着父亲的起居。

其实母亲的任何努力都是枉然,父亲下乡她就不可能跟着去。而且,所有的阻拦都只会起反作用,人都有逆反心理。后来,母亲与父亲吵过架么?动过手么?一概不知。母亲能够离开石蛙溪去父亲身边生活,是糠箩跳米箩的好事,这用脚趾头思考都知道。至少,母亲有白米饭吃了,她的胃病也慢慢地好了。没有了母亲的呻吟,你的夜晚变得安详而寂静。你可以坐在门槛上倾听夜游鸟凄清的啼号;可以在窗前吹你的笛子,让笛音顺着风儿飘出峡谷之外;可以在油灯下翻看毛选四卷里的注释,想象战争如何的惨烈;还可以用一种固定的姿势睡觉,将垫着厚厚稻草的床铺睡出一个隐约的人形……

某一天,你从母亲遗留下的一个纸盒子里发现一叠旧照片,其中很多张都被剪出了一个窟窿,上面没有父亲了,父亲的影像被母亲剪掉了。母亲剪它们时是一种什么心情?这堆残缺的相片又意味着什么?你懒得想。

你要应付的事情很多,父母的事你只能听之任之。你得出工,打柴,你得种自留地,你得给自己做饭、洗衣,还得对付堂客们突如其来的痞话。那时候,你变过声了。你喜欢跟着堂客们出工,说说笑笑很有意思,她们身上的汗酸气让你联想起尹小芳身上的炒黄豆味道,噢,那是多么遥远的味道啊。可是你害怕她们说起父母,特别是用那种戏谑的口气,那会让你感到难受,无地自容。有次坐在一起掐薯秧,旁边有个堂客唉声叹气,说她身上白的又多了。你鬼使神差地问什么白的红的啊?那堂客立马叫起来,啊呀你真是长大了,女人身上红的白的都晓得了,你是不是一天硬到黑啊?又有人说,那还用说,人家是有种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呢!在一阵哄堂大笑中,你把耻辱的脸埋进胯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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