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亲眼见过批斗父亲的场景。但那是可以想见的,公社和大队斗争四类分子时,除了戴高帽子,有时还要用干竹枝抽打,美其名曰竹枝炒肉,方式可能大同小异吧,皮肉之苦在所难免。你没担心过父亲,城里的领导干部都被打倒了,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挡。
做梦都没想到,母亲也会被押到大队部批斗,并且挨了打。
当时你被大队派了工,到三十里外的公社茶场去了。你已经是半劳力,每天记五个工分。你跟着场里人,打柴、摘玉米、挖花生。后来你头痛发起烧来,烧了三天三夜,搞得你头如斗大,神志不清。山上没药,厨房的烧火老倌给你烧了一大碗姜汤,让你发了一身汗,你才慢慢好转。你躺在一堆薯藤里晒太阳,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些议论,似乎是父亲单位的造反派到老家来了,专来批斗母亲,还似乎队里的人也参与了批斗,甚至还动了手……不是很真切,你不敢问别人。你身体还很虚弱,但是你能走了,于是赶紧请假回了家。
快到家时碰到九婆婆,她双手在膝上一拍,哎呀少鸿你总算回来了,你妈这回吃了大亏呢!你耳朵里嗡地一声就听不清了。你腿是软的,脸是木的,人是懵的,不晓得是如何走进母亲房间的。母亲躺在**,半边脸肿着,紫着,屋里弥漫着苦涩的中药味。母亲侧脸对你笑笑,回来了?你点了一下头,退出门来,坐到堂屋门槛上,望着对面的悬崖发呆。
你不敢对母亲看第二眼。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但你慢慢地知道了事情原委。父亲单位的人来批斗母亲,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动手的是本村的人,包括队里的会计。会计还跟你是一辈的,他叫母亲小婶娘,你则叫他用才哥。他们看不惯母亲,母亲下放来石蛙溪后,很少到队上出工。母亲不会做农活,就买了台缝纫机,给村里人做衣服,收取报酬的方式是从队里划拨工分。谁做一件衬衣,就给拨七分工,做罩衣则拨十分。别的像短裤啊棉袄啊,可以根据费时长短面议。这样她就不用日晒雨淋,也照样赚工分了。做衣服的社员不少,就有一些人觉得母亲工分赚得太轻松了,心里存下了一些芥蒂。等到母亲被押上台,这些人就想起她是一个地主婆的女儿,就联系起了亲不亲阶级分这句革命口号,于是会计和一帮社员就堂而皇之地以革命的名义用巴掌和竹片在母亲脸上发表意见了。于是母亲只好躺在**哼了。
全村的男人都姓陶,都是远亲近戚,为何还要这样狠?你恨恨地对那些人有了一些想法。可是想法只是想法,实现的可能性小而又小。比如,当他们不小心用有毛主席像的报纸卷烟抽,打成了反革命,于是你就有机会抄起干竹枝痛打他们一场;再比如,他们偷队上的粮食被抓住了,你痛快淋漓地揍他们,还将一泡尿洒在他们脸上……十三岁的你还只是一个孩子,你也只能有这样孩子气的想法。
另一个想法不孩子气,很实际:若不是因为父亲,母亲就不会遭此厄运。你从心底发现,你是有一点恨父亲了。你甚至认为,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命运,完全取决于他有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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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们放下了响器,木鱼与锣钹的尾音消融在浓黑的夜色里。
四下里寂静下来。细碎的雪珠落在灵棚顶上,沙沙作响如同小虫在啮咬。时间就是它们一点一点咬掉的吧?忽然,你清晰地听见了父亲沙哑的呼唤,少鸿。
你愣了一下,你知道那不可能,那只是幻觉,但你还是相信,那肯定是父亲的声音。只是,它来自遥远的过去。你还听出,似乎是叫的少洪,因为,父亲曾经以这个名字给你写信。实际上,你也弄不清,你小时候叫哪个hońg,母亲写过少红,自己有时写作少宏。现在的少鸿,是那一年,你在乡下削了一条竹扁担,写上名字时自作主张改过来的。乡下人在添置农具时有写上某人置的习惯,他们不喜欢别人使用自己的农具。这个鸿字来自毛主席的著作《为人民服务》,说有的人死了比泰山还重,有的人死了则比鸿毛还轻。你不怕比鸿毛还轻,就改用了这个字。那时好多人把名字改成红卫、向阳什么的,是为了有革命色彩,你不是,你只是觉得这个鸿字比别的hońg字有美感。当然美在哪,你是说不出所以然来的。
你迎着父亲的呼唤走了过去,棺材迎着你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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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秋,你用那条自己削的扁担,挑着一口箱子和一床旧被子,走进了大桥公社中学。在寝室的大统铺上,你与外号罗麻儿的同学合伙铺床,他出垫的你出盖的。你有过在小淹完小读寄宿的经历,你很熟悉那种寄宿方式,你很低调,很沉默,很不为人注意。
同学们似乎都很友好,他们都晓得你有个什么样的父亲,言语之间,有人似乎还对你挺羡慕,毕竟,你是国家干部的崽。邀你玩的人不少,打篮球,抓石子儿。所以,起初你的内心是有一些快乐的,人和人平等相处就是一种快乐。你花三毛七分钱买了一支竹笛,贴上笛膜,学着吹。居然被你吹响了,居然还吹出调子来了。你躲到教室后的悬崖上,望着远方起伏的山脉边吹边抒情。有个家在养路工班的女同学,听到笛声,几次来找你说话。她的漂亮和文章写得好是全校有名的。你紧张得不行,脸涨得通红,蚂蚁又爬上了脸颊。自卑感揪住了你的心。与女的一说话就脸红,这毛病你犯了多少年,直到婚后才勉强改掉。你忘了这女同学的名字,后来也没什么交往,因为,你只在那读了两个月。
又是与父亲有关。
那个毫无预兆的傍晚,你到食堂蒸饭。刚将饭钵放在蒸笼里,罗麻儿尖锐的手指穿过浓稠的暮色指定你,嬉笑着说:反革命的崽,杀人犯的崽!众多目光探照灯一样罩住了你。密密麻麻的蚂蚁刹那间布满你的脸,并且结成了一层硬实的壳。你感觉戴上了一个面具,你木着脸,从那些雪亮的目光里走了出去。你早早地躲进被窝里。熄灯了,窃窃私语声声钻入你的耳朵。于是你依稀地知道,父亲从县城跑到公社来,他拿着菜刀要砍一个人,结果人没砍到就被公社抓了起来开了批斗大会,还被剃了阴阳头……
你蜷缩起身子。罗麻儿一翻身,蛮横地将被子卷了大半去,并且朝着你打了个响屁。你愤愤地一转身,想将被子卷回一些来。但是,罗麻儿不松,被套很旧,经不得扯,哧地一声响,撕了长长的一条口子。裂开的不仅仅是你的被子,还有你的自尊心。你咬着被头,压抑着想哭的冲动,身子直往下缩,往下缩,一直缩进黑夜的深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你就挑着自己的铺盖下了楼。早起的同学望着你,知道你要擅自离校,但没有人阻拦你。你顺利地穿过操场,踏上了回石蛙溪的小路。是命运逼迫你逃避,还是你的逃避让命运拐了弯?谁知道。当时的你,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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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进家门就被二公撞见。二公皱皱脸,惊讶地问,你怎么把铺盖挑回来了?你不读书了?你不吱声,径直进了自己的睡房。透过板壁的缝隙,你清晰地听见母亲压低嗓门跟二公说,肯定是同学丑他了。
晚饭时一家人默默地扒饭,没人提父亲的事。你匆忙地吃了半碗就躲到房里去了。天色暗下来,姑姑来了,伯父也过来了,他们与二公母亲聚集在火塘里,低声地说着父亲的事。他们的声音焦急,惶悚,忧虑,气忿,有一句没一句,忽然几个人抢着说,忽然又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灯也忘了点,他们深陷在一片黑暗中。他们的只言片语隐约地勾勒出了事情的轮廓。原来父亲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是有个公社干部来石蛙溪蹲点,与母亲有不清不白的关系,便怒不可遏,跑到公社来了,顺手抓起一把菜刀找那人算账。公社哪容得一个走资派如此猖狂?便将父亲抓了起来,不仅批斗,剃阴阳头,还狠狠地打了他,将他关了起来。现在也不知他怎么样了……伯父怪父亲是神经病,听到风就是雨,还冒冒失失跑到公社来砍人,自己一屁股屎还没揩干净呢。姑姑便说你还不晓得他的犟脾气?怨他也没得用了,快想办法把他救出来才好,搞不好会打死去!父亲伤了没有?公社还会不会继续斗他?谁也不晓得。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个眉目,于是都唉声叹气地不言语了。
你懒得偷听了,你将那支竹笛拿了出来。你吹了《学习雷锋好榜样》,接着吹《想念恩人毛主席》,一支很优美也很忧郁的曲子。你把自己吹成了一口气,你在那些曲子里起起伏伏地飘浮远去,远离了一切烦忧……突然,砰一声响,姑姑推门进来,气愤地叫,你这伢子太不懂事了,你爹老倌都要被打死了呢你还拿根竹棍子在这里吹啊吹,烦不烦人啊!你愣住了,但你没有放下手中的竹棍子,倔强地瞪姑姑一眼。难道不吹,就可以救父亲?你就可以不是父亲的崽么?刹那间,脑子一闪念,你若是毛主席的崽就好了,就不会遭受这一切了。你不声不响地与姑姑对峙着,待她转身离去,你又吹了起来。
但是吹着吹着,你的眼泪下来了。
第二天,你就不声不响地跟着社员们上山挖红薯去了。你以农夫特有的姿势站在地里,韵味十足地挖着,泥土洒落在头发里,都懒得去撩拨一下。公社中学的校长来了,劝你回去。校长说,出身不由已,道路却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歧视你的同学是不对的,他已经批评过他们了,你也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年纪轻轻就不读书了,以后怎么做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呢?你始终没有理睬他,他大概劝了你两袋烟久。最后他一跺脚,不读书你将来要后悔的!气哼哼地转身走了。而你在心里说,我一辈子不得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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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如何度过那个难关的,你无从想象。你能想象的是他的阴阳头,所谓阴阳头就是剃去一半头发,留下另一半,让你以一种怪异的魔鬼般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让人唾弃你,嘲笑你,鄙视你,让你有负罪感和羞耻感。据说是一种很有效的革命斗争形式。
不久,父亲意外地回了石蛙溪一趟。
说不久,其实也有很久了吧,他的头发已经很茂盛了,看不到阴阳头的痕迹了。
那是你在石蛙溪的八年里,父亲唯一一次回老家看望家人。也不能说看望家人,他是来与母亲吵架的。他一见母亲,二话不说就举起了手。母亲躲得快,父亲的巴掌扇空了。他们心照不宣地进了房间,拴上了门。你站在窗外阶基上,听着里面的动静。他们你一句我一语,骂骂咧咧,离婚的字眼不时地蹦出。后来都不作声了,只听见家具撞得砰砰响,仿佛有两只野物在里面撕咬。你懵懵然,居然一点不担心其中一个会受伤。你背靠着窗户,仿佛要用背挡住里面的声音。你紧张地望着屋前的禾场与小路,你不希望这个时候有乡亲过来。屋内砰一声响,一只茶杯摔碎了,你全身一凛,那些迸散开的碎瓷片深深嵌进了你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打开,母亲走了出来,理理头发,什么也不说,就到菜园里扯菜去了。父亲在房中叫你。你进门,见父亲躺在**抽搐。父亲说,帮我抓紧手腕。于是你使劲扼紧了父亲瘦硬的手腕。父亲的样子让你联想到一条被人打伤扔在地上的狗。他呻吟,扭动,**,显得很痛苦。你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但那不过是一会儿,你的手酸疼了,就懒得捏着父亲的手腕了。你极不习惯跟父亲的肌肤接触。父亲平静下来了,他整理整理衣服,就出了门。他又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父亲,一个背着污名,却又在乡亲面前显得无比自尊的人。他到河曲溪姑姑家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你记得房间地面上,碎瓷片闪着冷冽的寒光,像一根根尖锐的刺。多少年了,你一直想掰掉心中那些刺,总不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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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至少有十公分厚,有棱有角,很结实的样子,父亲睡在里面显得很安稳。寒风的脚从灵棚顶上走过,喀喀作响。父亲双眼微闭,脸色安详,再也不受世间事物的惊扰。寿被盖住了他的身体,只将脚与头留在外边。戳向空中的鞋尖,尖削的下巴,还有高耸的鼻梁,仿佛都在彰显他倔强固执的性格。
你久久凝视,四肢与视线都慢慢地僵硬了。
应姨过来,要你和弟弟去睡会,还有一天一夜要守,吃不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