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父02
你无言以对。你记得那个没饭吃的年月,煤矿食堂的饭钵里都是猪潲味的红薯干。有没有炖鸡吃你不记得了,毕竟父亲是矿长,工资比别人高,很有可能买鸡来炖了吃的。在彭师傅眼里,吃鸡是一种资产阶级行为吧。至于下放,那是因为县里把煤矿关闭了,所有工人都下放回原籍了,连母亲都被遣散了,怪不得父亲的;但是,父亲现在成了走资派,要怪他也是有理由的。
你再一次逃也似的离开了,你生怕有更多人知晓你的底细。你不敢照镜子,是不是长得跟父亲太像了,是这张脸泄的密吧?
此后你再去食堂,进门前先要打探一番,看彭师傅在不在。
秋天慢慢地深了。在清凉的空气里你绷紧了脸,似乎如此别人就从你脸上看不出你的父亲来。但是有一天,从没跟你说过话的梁老师突然亲切地问,哎,你爹解放没有?你倒抽了一口气,脸刹那间烧得通红。你懂梁老师的亲切,也懂解放这个词的特定含义。凡打倒的走资派,批判斗争之后,深刻检讨之后,造反派认为可以过关了,可以不批斗了,就是解放了。你羞愧难当,父亲一直没有解放的消息,相反的,不断地有坏消息传来,据说他又挂着牌子游街了;据说他不但不低头认罪,还给那个韦姓女子传纸条,被造反派截获了……你十分讨厌梁老师的亲切面容,嗯都不嗯一声,就明目张胆地跑掉了。
你终于明白,所有人都知道你有那样一个父亲,只要你一露面,就会被他们认出来。你甚至感到,夜里溜过枕边的老鼠,阴沟边的美人蕉,操场旁的老柳树,还有那只补了巴的篮球,都认得你的脸,晓得你的脸从哪遗传而来。
那时候,那地方,父亲有着很高的知名度与毁誉度,这是毋庸讳言的。这一点不奇怪,他在那里做过区长,也算是那里的一个人物,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谁不知道谁呢?
不过没多久,学校停课闹革命了。你的小学学历只能就此结束。而在老家石溪,你是不必顾虑别人知道你是谁的崽的,因为,都知道你是谁的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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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们唱起了歌,作起了法,鞭炮激烈的炸响,父亲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了棺材,寿被盖齐他的下巴,穿寿鞋的双脚却露了出来,鞋尖直直地往上戳着。棺盖暂且放在一边,要待出葬时再盖。
你想起了盖棺定论这个词。
你端详一下父亲的脸,觉得他安详了些,而你自己,也感到全身暖和一些了。
可是父亲的双眼闭得不严,他的目光似乎正透过一条窄窄的缝,穿过灵棚的塑料布顶,看着深邃迷茫的夜空,看着自己过去了的一生。遗憾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他后悔吗?
你无法揣摸。你无法进入父亲的内心。
或许,父亲的某些行为,是对命运的一种反抗?
21
在老家的深夜,在那间黑屋的**,你时常像待葬的父亲这样躺着,直愣愣地望着楼板下那根弯曲的房梁。回石蛙溪不久,堂姐就悄悄地告诉你,二公的妻子吊死在那根梁上。
老家管爷爷叫公公,二公就是公公的二弟,是个六十多岁的孤老。二婆因为接连生了两个儿子都没捡起——即生下就夭亡了——而断了活下去的念想,把性命交给了一根索子。老屋是祖上传下来的,共同有八间房,伯父与二公各四间。二公孤家寡人,用不着四间房,便腾出两间给了你们,母亲与弟弟住外间,你住里间。你一点也不害怕那根房梁,死去多年的二婆是亲人,亲人是不会显灵吓你的。你只是忍不住你的想象,她是如何吊上去的呢?听说吊死的人舌头吐出来好长,她也是那个样子的吗?
你们与二公一起开伙,在一个火塘里,各做各的饭,菜在一起吃。二公有菜园,否则你们是没菜吃的。从小淹完小回来后,你就断了读书的念想,跟着二公慢慢地学做农活了。打猪草,砍柴,种菜,碾米,打草鞋。并且到生产队出工,通常是跟堂客们一起,做些轻松的活,每日记三个工分。二公还教你扯草药,乡下人有什么小伤小病,大多扯草药治疗自己,所以那是一件十分重要的本事。二公还告诫你给男的扯草药时手心要向下,给女人扯则手心向上,否则药效就不太灵光。
在冬夜的火塘里,二公给你煨红薯,还给你讲白话。告诉你,公公是得痨病死的,那个做国民党军官的三公呢在武汉打过日本鬼子,后来向解放军投了诚,可是抗美援朝的时候政府对他并不放心,便又被送去洞庭湖劳改了几年,回到老家,却又在捡茶籽时从人民公社的油茶树上掉下来摔死了。你的父亲呢从小就是飞天蜈蚣——这是安化人对调皮角色的代称——十四岁就一个人搭排下益阳,过洞庭,落汉口,找他的三叔去读书去了,因为跟三叔的太太搞不好关系,才又回安化参加革命工作的。
遇到有人议论父亲,二公一般是不插嘴的,他只是绷着一张脸,默默地做手头的事。某年冬天,河曲溪的姑姑来到火塘里,与母亲议论起父亲的新情况。那时父亲已被解放并调离县城,到仙溪区公所上班了。据说他搞工作有一套,很快做出了成绩,并且被省报报道了。但与此同时,他也在蹲点的地方跟一个年轻女人好上了,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也许会被组织上严肃处理。总之一句话,父亲又要重蹈覆辙把自己的前途给葬送掉了。姑姑先骂女人是狐狸精,接着骂自己的弟弟昏了脑壳,然后再劝慰母亲想开些。这是姑姑的三部曲,每次来都是如此。自回到老家后,父亲的情况总是先被姑姑知道,然后再传到母亲这里来。你不太喜欢姑姑,因为她老是说父亲的这些事。当时,谁也没想到那个女人会真的成为父亲后来的妻子。那天姑姑与母亲说完之后,沉默多时的二公委婉地说了一句话:人啊,不怕犯错误,只怕没记性。
这是你记得的二公对父亲唯一的批评,或者谴责。
22
下放老家五个月后,你独自去县城看望过父亲一次。
是搭机帆船去的,上水船走得慢,黄昏了才到达东坪。你埋头穿过街道,尽量不去看墙上的标语口号。你很怕父亲的名字冷不丁跳进自己眼睛里来。你鼓起勇气走进供电公司,顺利地被人引到了父亲的住处。
那不是父亲过去的宿舍,因为屋里有两张单人床。大半年不见的父亲变得清瘦了,头发很长,还有两个黑眼圈。看见你进门,父亲居然笑了一笑。这大概也要算**的功劳吧,父亲的威严不见了。父亲让你在一盆炭火前坐下,然后就到食堂给你打饭去了。
你很好奇,四下打量,企图从细小的事物中看出父亲的生活情状。父亲的床靠窗,被面花纹很熟悉,那是母亲亲手缝上去的。窗前桌子上搁着一叠十行纸,纸上写着一个标题:我的检讨。你这才明白,这是父亲反省的房间。对面**的枕头下,露出一个铁东西。你拿起一看,居然是一把三角刮刀!你手指在刀刃上刮了刮,很锋利。显然,它是看守人用来对付父亲的。你哆嗦了一下,将它放回原处,用枕头盖好。
你坐回火盆边,巨大的屈辱在胸中涌动,怎么也压抑不住,热辣的泪水夺眶而出……你捂住眼睛,试图堵住它,却是枉然。泪水透过手掌流到了嘴边,咸咸的跟血的味道相似——在山上砍柴时你的手臂经常让茅草割破,你得吮干渗出的血丝,再用痰水抹抹它,伤口才好得快,所以你晓得血的滋味。
门外响起了父亲的脚步声,你赶紧拿袖子擦干脸。父亲进门来,瞥一眼你,眼睛怎么了?你赶紧揉着眼睛说,炭火把灰尘炸到眼睛里了。父亲拿毛巾给你揩,你推开了,你说不用,灰尘出来了。父亲没有介意,递给你一盒饭,两人围着炭火,默默地吃着。你平静下来,倾听着父亲咀嚼的声音,感觉出从没有过的亲近……
饭后你跑到灯光球场看了一场露天电影。经过东坪完小时你进门去,朝54班的教室瞟了瞟,既有恍若隔世之感,又觉自己还坐在里面,你甚至与那个面目模糊的另一个自己对视了一眼。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听说班主任王老师成了造反派的头头,武斗时还被另一派的人用匕首刺伤了,也不知是真是假。那天的电影是《打击侵略者》,在正片开始之前的纪录片《新闻简报》里,你第一次看到了活动的毛主席,你跟所有观众一起热烈鼓掌致敬,同时也第一次感到,远在京城的领袖与自己的人生有如此紧密的联系。
第二天你就搭船回家了。这一趟探望其实是母亲安排的,除了她牵挂父亲外,还想要父亲拿点钱回来接济一下。下放之后,吃的用的什么都要买,母亲手头已十分的拮据。但父亲只找出十几块钱和二十斤粮票来,因为他的工资已被停发,每月只二十元生活费。物质不足精神补,父亲给了你一本塑料封皮的《毛主席语录》和一个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并且用毛主席的话叮嘱你,即使不读书了,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做革命的接班人。
23
道人们吟唱的声音低了下来,他们也疲乏了,眼睛都只半睁着。漆黑的棺材就如黑夜的一部分,沉重在摆在那。寒风让你的后背冰凉,你起身到隔壁的房间暖和了一会。这里烧了几大盆木炭火,帮忙做丧事与守灵的人们大都坐在这里打扑克。三打哈,一种从长沙传过来的玩法。人们兴致勃勃嘻嘻哈哈,热闹得很,冲淡了死亡带来的哀伤气氛。弟弟混在其中,跟他们打成了一片。弟弟性格比你开朗,比你会处理人际关系,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也比你多得多,不像你,与父亲之间有十八年的隔离。
愧疚之手将你从温暖的房间里拉了出来。你回到灵棚下,默默地注视躺在棺材里的父亲。鼻子的阴影在他脸上颤动。你的鼻子是你遗传父亲最准确的地方,也是唯一让你为之自豪的器官,它笔直,挺拔,倔强,一副不屈服于命运的样子。但是谁又能奈死神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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