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奇书网>天火传说 > 葬父(第3页)

葬父(第3页)

不过,你确实是很惧怕父亲的。有次母亲给了你五毛钱去打酱油,你不小心弄丢了,就不敢回家,你躲在书店的夹角里看书,后来又躲到镇东桥上过了一夜。若干年若干年后,母亲说起这事,还唏嘘不已。唉,那个时候,你见了你爸就像老鼠见了猫呢。

10

那个时候,母亲不再愿意做家庭主妇了,她在东坪下游的黄沙坪小学,做起了代课教师。一方面,延续了她做老师的想望,另一方面,赚点工资贴补家用。父亲是十九级干部,每月七十二元的薪水,除了养活一家四口,还要时不时地接济外婆一点,手头并不宽余。两个儿子送到了县委机关幼儿园,那里有一个学生班,有幼儿园托管,父母就可专心做他们的事了。父亲吃住在单位。家里在沿河街租了一间民房,阴暗而潮湿,墙上贴着报纸,星期六母亲回来了,一家人就在这团聚一次。

你和弟弟从此难得见到父母了,这并没有多大的遗憾,相反,你心里还有着暗暗的欢喜。因为,你可以不必常见到父亲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也能释放更多的天性了。

顺应天性的事总是快乐的,比如,邀了小伙伴,到山上打游击,一些人扮解放军,一些人扮“蒋匪军”,将土块掷向对方。又比如,三五成群地,去电影院门口,将纸子弹射在检票的彭胖子的脸上,彭胖子弃门去追,其他同学便一哄而入,美美地看一场免费电影……

还有,你也喜欢参加毛选学习小组,去体验一种隐秘的快乐。那快乐并非来自对领袖著作的领悟,而是那个叫尹小芳的女同学,她的身体散发着一股炒黄豆般的温香,你特喜欢闻。街上的高音喇叭里有个浑厚的男中音不知疲倦地唱: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哪个万遍哟下功夫……你听见就有些发呆,你联想起的并不是毛主席的书,而是梳着一条长辫子的尹小芳,从那歌里你能听出尹小芳的样子和尹小芳的味道来。

后来,学习小组很少学毛选了,大家不约而同将别的书往小组里带,什么《中国民间故事选》,什么《林海雪原》,念着里面有关男女情爱的段落,你们似懂非懂,非常兴奋,也非常快乐,人人脸蛋绯红。

在东坪镇你生活了三年,虽然父亲还是那个父亲,他的严厉一如既往,但总的来说你是快乐的。不过到了后来,快乐不起来了,因为,1966年的夏天来了。那个夏天改变了你,改变了你的家,改变了一切。

11

从父亲遗体前抬起头来,还没擦干眼泪,你和弟弟就被一个镇干部叫到一边。他拿出一个小本子,通报有关治丧事宜,征求你们的意见。镇干部满面笑容,显得很不合时宜,但你不能怪他的,你不能要求不相干的人跟你一样悲伤。况且,你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悲伤。你心神恍惚。镇干部说,会有一些镇领导出席追悼会,会唱两晚道场,乡下现在讲究这个,也是应姨的意思。还有,葬礼所有开销都由应姨这里安排,所以全部礼金也都由应姨收下,你们兄弟只要交上自己的一份就行了,交多交少都由你们自己定。这也是应姨的意思。你没意见,弟弟也没意见。

弟弟跟一些熟人与亲友打招呼去了,你,转动身体,回到父亲的遗体边。

应姨坐在靠背椅上,将一盆炭火移了移,又往旁边放了把小板凳说,坐吧。

你在父亲身边坐下来,你把冰凉如铁的手放在火上烤着,烤了一下就又收了回来,似乎觉得,这个时候烤火有点不敬。父亲都躺在地上呢,你还怕冷?父亲脸上的手帕似乎颤动了一下。父亲是不会有气息了的,那只是你的幻觉。

应姨问起了妻女的情况,你说她们都很好,明天会过来一起送父亲上山。

几句话下来,这个你一直心存芥蒂的女人,竟有了一丝莫名的亲近感。你们本不相干,现在却守着同一盆火,陪着父亲的遗体,这样的事,你从没经历过,以后也不可能再有。父亲的死拉近了你们的距离。这时,应姨做了一件令人惊骇的事:她揭开了父亲脸上的手帕,把手放在父亲脸上轻抚着。那是一张灰白发青,黯然无光,瘦骨铮铮的脸,鼻孔黑洞洞的。应姨毫无顾忌地抚了抚父亲的左脸,又抚了抚右脸,说,你看,你爸这半边脸还肿着的呢,怎么搞的呢?

你心里战战兢兢的,往父亲脸上端详了一会,果如应姨所说,父亲半边脸是肿着的。

应姨的手在父亲脸上流连,用力抹了几下,似乎想将父亲脸上的肿抹消一点。

是有意做给你看的吗?不像。

这一刻,你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

她的手掌一定感受到了父亲脸部的冰凉。

无论如何,你不会去抚摸父亲的遗体,没这个想法,也没这个胆量。

12

那个夏天刚来的时候,班主任王老师带领你们学习小组去乡下劳动锻炼一周。王老师说,若不如此,你们就会分不清麦子与韭菜,以后上了大学,就会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就当不了革命接班人。

去的地方并不远,离县城只有三四里地,叫闵家湾。你住进了闵家湾一户农家。

那个家里只有一个中年妇女,还有一个比你小两岁的小妹妹,你跟她们一起吃住。

你已经忘记那个婶婶姓什么了,但还记得她大概的样子。没见她笑过,但她即使不笑你也不用怕她。她待你很好,她做的薯米饭很香,每餐饭还将两块咸鱼悄悄埋进你的饭碗里,不让小妹妹看见。你呢又悄悄地分一块给小妹妹,不让婶婶看见。收工回来,婶婶总要拿起你的手检查,看到有巴茅割的口子,或者石头碰破的皮,就给你抹些红药水。你们每天都干同一样农活,帮生产队扯草。扯菜地里的草,玉米地的草,红薯地的草,你们也干不了别的。太阳烤得额头发烫,汗水流进眼睛里,一不小心毛毛虫碰触到手背,火烧火燎地疼。

不知为何同小组的尹小芳没有同去,你闻不到那炒黄豆的芳香。

每一天都很难挨,你和伙伴曾经想逃回家,最终还是没逃,本质上来说你们都是听话的好孩子。有王老师在,就像父亲在,你不敢造次的。天黑了,你们聚集到队屋前的禾场里,参加忆苦会。你嗅着周围那些赤膊散发的汗酸味,数着天上的星星,学唱着那首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把冤申……你没找到月牙,只看到黑黑的树梢戳在深蓝的夜空。逢有人说到地主这个词,你就装没听见,你举起小拳头跟着大人们喊打倒地主反革命时,你想这是跟外婆没有关系的。地主的形象跟外婆有天壤之别。

那一星期好漫长,似乎有一年那么长。

13

你穿上了粗糙的白麻布缝制的孝衣。孝衣是租来的,用过多少次了的。你见过别人披麻戴孝,或是戴一顶白布帽,或是一块长麻布一头捆在头上另一头搭在背上,还从没见过将白布做成袍子般的孝衣,并且用以出租。这也叫与时俱进吧,戴孝也商业化了。你用带子将自己捆紧,就像被一团愁云惨雾笼罩住了。至少有两天两夜,你不能从它的笼罩中走出来。上厕所时你从一块窗玻璃上看了一眼自己,孝衣帽子包裹住了你的头,帽檐下一张从没见过的悲戚而茫然的脸,你认不出那个人是谁了。

四位道人来了,穿着黑色道袍,戴屋顶状的黑色道士帽,道貌岸然。道人们向你作揖,作为逝者的长子,你跪在草蒲团上向他们回拜,以行孝礼,以示谢意。道人们摆开法器,有的闭眼捻指,绕棺而行,有的燃纸作法,念念有词。还有人打卦之后,将纸钱往棺材里面垫。你有些好奇,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却看不出所以然。道人们咿咿呀呀地吟唱,牙疼似的不知唱了些什么,你从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忽然想,轮到你辞世的那一天,是没有这么气派的千年屋睡的。作为城里人,你只能让人塞进火葬炉烧成灰,然后躺进狭小的骨灰盒里。

看看摆在地上的父亲,你不寒而栗。

14

从闵家湾回来你就得了急性黄疸型肝炎。不知是不是在乡下染的。母亲把你送进了县医院。医院院长是原来马路口煤矿的书记,父亲的老同事,把你交给医院父母很放心。

你躺在**,肝部隐隐作痛。你的眼睛变黄了,你拉的屎呈黄白色,一股怪味。你口干舌焦。你天天喝白糖水,据说喝白糖水对治疗肝炎有好处。嘴巴都喝苦了。

病房里只有你,陪着你的只有到一定时间就穿空而来的雄壮的乐曲声。窗外电线杆上有只灰色的高音喇叭,它有一根长长的圆舌头。通常是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威武的铜管乐器吵得你睡不着。有天你溜出病房,只见马路上人群洪水一样汹涌,他们举着红旗,打着横幅标语,举着拳头喊口号,誓死捍卫毛主席等等,脸红得像喝了酒。他们很激动,很忙碌,你想父母可能也在其中,他们太忙了,所以没时间来看你。

热门小说推荐

小阁老
三戒大师小阁老
...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