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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父(第2页)

不到二十岁,父亲就做了小淹区的副区长。

而母亲,从安化简易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就来小淹附近的白沙溪小学做了老师。

你看到过一张发黄的照片,是一群女教师的合影:清一色的齐耳短发,清一色的大翻领双排扣的列宁装,或坐或立,勾肩搭背,意气风发的样子。其中的母亲微笑着坐在一块石头上,显现着你从没见过的年轻。

白沙溪为小淹区所辖,做副区长的父亲便与做老师的母亲有了相识的机会。父亲与母亲如何接近的,你无从想象,但知道,那个时候,母亲其实是有了一个对象的,只是还没订婚。那人是舅舅在省立五中读书时的同学,跟母亲一样也出身于地主家庭。不过很显然,那人并不是障碍,据说父亲直截了当地找了母亲,并提出了很过硬的理由:他是贫农出身,并且是身居副区长的革命干部,跟他结婚有利于她的进步。向往进步的母亲便有些动心了,向父亲提了一个要求:成亲之后外婆必须与他们同住,因为外婆守寡多年,舅舅又在外省工作,不能让外婆受孤单。

这样的要求顺理成章,父亲便信誓旦旦地作了承诺。两人二十岁的时候结了婚,为你来到人世创造了先决条件。

可是父亲的承诺是不能指望的,外婆后来为此吃尽了苦头。那个落选的男人,那个舅舅的同学,后来成了上海某大学的教授。母亲偶尔谈起他,像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表情很平淡,内心却显然有点复杂。母亲肯定是有点后悔她当初的选择了的。

6

在那个堆满煤炭、矸石和坑木的山谷开始你的童年时,外婆是和你在一起的。那地方叫马路口煤矿,你出生三年后,父亲调到那当了矿长。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大山,工棚对面的山腰上有个黑咕隆咚的岩洞,像一张永远闭不拢的大嘴,不知它想吞吃些什么。夜里山上野兽嚎叫,据说那是老虫也就是老虎饿了发出的吼声,你吓得躲进被子,将外婆的脚紧紧地搂住……

玩耍或放学回家,你总能看到外婆坐在门口,不是绣花,就是择菜,向你举着一张微笑的脸。你向外婆奔去时就像往一朵盛开的向日葵奔去。

与之相比,你是那么的惧怕父亲,做矿长的父亲脸时常板结着,如果他手里握着卷成筒的文件或报刊,你就会赶紧躲到外婆身后。因为,那纸筒筒十有八九会敲到头上来。这完全由父亲的情绪来决定,而并非是你调了皮犯了错。

而父亲的情绪总是不好的,讲话总是粗声大气,眼光总是尖锐骇人。还好,他没拿硬邦邦的柳条矿帽打你。你从父亲桌上看到过一份油印的县委文件,标题是关于撤销对陶根深同志处分的决定。你没敢往下看,那可能就是父亲情绪总不好的缘由之一吧。

有天你带着弟弟沿着矿车轨道去找母亲。母亲也在矿上做事,有时在医务室,有时在广播室。弟弟出生之后,在父亲的要求下,母亲向县教育局请了长假,专心照顾家庭。父亲身体虚弱多病,经常吃药,母亲除了忙家务,还学会了给父亲打针。到了煤矿,有外婆来照应了,母亲才出来做事。这天合该出事,你忘了母亲不许到轨道上玩耍的警告,走着走着,就走到炼焦炉那儿,碰到了一个嘴上没毛的小矿工。小矿工拦住矿长的两个儿子,硬要叫他一声爸爸才放行。他也许就是过过嘴瘾吧?或许你叫他一声爸爸,他就会有当矿长的感觉了。你当然不愿他沾这个便宜,横竖不从。于是小矿工抱住了你俩,一阵挣扎之后,三人同时掉下轨道,跌落在一座炼焦炉里。幸亏,那是一座出过焦并且冷却了的炼焦炉,幸亏轨道离炉底还不是太高。但是弟弟压在最下边了,弟弟的脸和嘴一片血污,弟弟哇哇大哭!哭声招来了众人,弟弟被送进了医务室……

你深知罪责难逃,父亲出现了也不躲避,硬着头皮等待着。父亲的巴掌铺天盖地,你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却坚持不哭,你的倔强像极了父亲。后来你不顾一切地跑掉了。你跑进家门,抱住被子,嗅着外婆熟悉的气息号啕大哭……

外婆走了,外婆到江西舅舅家去了。舅舅从部队转业到吉安地委讲师团工作,外婆随儿子住去了。但外婆是不太情愿去的,因为舅母一直嫌弃她。可是父亲要外婆走,父亲显然不情愿与外婆长住在一块。漆黑的夜里,你听过父母压低嗓门说过一些零言碎语。母亲说,外婆去江西不光会与舅母不和,日子过不好,还会影响舅舅进步的。父亲马上说,你就不怕影响我进步?母亲无语,山里的寂静像水一样淹没了一切……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忘记了他们当初要与外婆同住的承诺。

从那时开始,你就懵懂地知道,求取政治上的进步,是人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也是从那时起,你知道外婆有一个遭人侧目的身份,地主分子。外婆虽然是地主家的儿媳,可她三十岁就守寡了,守寡之后就靠去茶厂拣茶、或者绣花维持生计了,土改时也没有没收田产,她没有田产,她怎就成了地主分子呢?在你眼里,她这个地主分子要比父亲这个革命干部亲切得多。

7

初次来大福,是在1993年的正月,那时,父亲已经中风几年了。弟弟说,父亲老了,身体越来越差,很想见见你。妻呢,也时不时地规劝几句。其实,不用他们游说,你也会去看父亲了,是到了恢复父子间来往的时候了。无论如何,他是父亲,再不来看他,对自己也交待不过去。心中的怨怼早已随时光飘散,即使是对应姨,仔细想来,也没有什么深刻的仇恨了。以前不想见父亲,这不见,有怨,有畏惧,有逃避,也有惰性的原因。你是一个寡言内敛的人,你害怕父子之间剧烈的情感冲击,见面的那一刹那,你不知如何面对。你没有让妻子同行,而是把女儿带在身边。你想让女儿成为挡箭牌和缓冲器,你希望父亲的注意力在女儿身上,从而忽略自己。毕竟,从没谋面的孙女也是他生命的延续。

你牵着女儿,顶着寒风,惴惴不安地踏进区公所的院门,慌惶四顾。早就候着的应姨叫着你的名字走了过来,你的目光匆忙地掠过她皱了的脸,感到了岁月的无情。紧接着,你看到了三楼阳台上的父亲,除了头发花白人更瘦了,别的没多大改变的父亲。

是少鸿吗?父亲嘶哑着喉咙,用了一个疑问句。

当然,是用不着疑问的,你当然的是他亲儿子。可是父亲还是要这样问,父亲抢在你之前,用他的疑问句搭了一座桥,桥下是已经流逝了的十八年时光……你体察到了父亲的用心,鼻子酸了一下,赶紧叫了一声爸爸。

你们之间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倏忽之间,你已从父亲搭的桥上走了过去。十八年的隔阂就这么消融了。你让女儿叫爷爷,女儿声音清脆地叫了。关键时刻女儿帮了你的忙,有个女儿真好,真是太好了。

父亲展开了苍老的笑容,拄着拐杖就要往楼下来。应姨叫他不要下来,在楼上等。可父亲不听,他等不得了,他颤颤巍巍地一手扶墙,一手拄杖,晃着一头白发往下走。你赶紧拉着女儿迎了上去。

在二楼的拐角,你遇到了十八年后的父亲,你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惊慌的目光一闪就滑过去了。你将女儿的小手递给了父亲,父亲欣喜地抓住了,仿佛是收下了你的内疚,你的歉意,你迟来的孝敬,还有你带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8

现在,大福改区设镇了,镇政府已搬往新址,但院落仍在,破旧而冷清。无论是天气,抑或你内心的紧张,都与初次来相似。你有点恐惧面对父亲的遗体。你脑子里很混乱,又很茫然。你下了车,院子里许多的脸孔朝你转了过来。你跟随着弟弟往一楼的过道走去。

灵堂已经搭好,漆黑的棺材敞着盖,父亲还没有入殓,他的遗体暂时搁在一旁的过道里。你看到了覆盖在父亲身上的寿被,看到了他脸上的白手帕,还有坐在一旁的应姨。寿被下的父亲那样的瘦小,似乎寿被下不是他的身体,只是一截木头。因为是临时性的,他的身下,只垫了一张凉席。

那凉席让你浑身凉彻。

双膝一软,你和弟弟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额头往地上连磕了三下。没有人教,事前也没和弟弟约定,连自己都没想到,这样的下意识动作与生俱来的罢?额头磕得地面砰砰作响,你心里一阵抽搐,眉心一辣,禁不住猛烈地哽咽起来!

9

第一次给父亲下跪,是在九岁时。那时,马路口煤矿已经关闭,全家随父亲来到了县城东坪镇。父亲在供电所做所长,那单位也就是后来的供电公司,再后来的电业局。你转学到了东坪完小54班。你转学时考试成绩很不好,原因是这之前你休学了一年,而休学的原因是县办煤矿粮食紧缺没饭吃,你跟着母亲到舅舅家过了一段时间。那是被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你记得即使是在地委当干部的舅舅,家中也是吃的菜糊糊。

那天,你毫无准备地被叫到了父亲的办公室。一进门,父亲就声色俱厉叫你跪下了。你的膝盖硌在地板上,有些疼,但你是不敢叫疼的。

给我跪好!晓得你为么子跪么?父亲板着脸道。

你委屈地噙了两眼泪,默不作声,你不知你错在哪里。

你居然敢长三只手,敢偷东西了,学校里种的你也伸手了!不学雷锋学坏样,把你爹的脸都丢尽了,给老子好好反省!父亲弓起指头在你头上敲了一下。

你跪着不敢动,门外有人路过,伸进头来好奇地观看,让你羞愧难当。你猜出了事情原委。一个同学偷摘了校园里的向日葵,给了你一把新鲜葵瓜子,有点利益均沾的意思。谁知东窗事发,该同学被揭发之后向班主任揭发了你,而班主任又向父亲做了再一次揭发。

你却拒不认错,宁愿硬着头皮跪在那里让膝盖骨疼痛,也不承认你长了三只手。你的倔脾气再次显现,直到父亲嫌恶地将你推出门,你跑到了街上,也不肯揉揉膝盖,甚至懒得揩去眼角怨恨的泪水……

你并不单怨父亲,你还愤恨那个背后揭发诬陷你的同学,还有那个颧骨很高,每天都要讲跟谁谁谁作斗争,否则就会回到万恶的旧社会的姓王的班主任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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