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田 哈哈哈……
当然,矢田不免在内心嘲笑小宫这番一如既往不负责任的话,甚至觉得:“如果你也喊穷,这个世界上到底谁是富人?”过了一阵子,矢田委婉地在该杂志上反驳了他的论调。
矢田 文学最可怕的就是文章本身越来越漫不经心。大家向来都认为我是反私小说的代表,其实并不是如此。我之前之所以不认为私小说在日本文学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只是因为私小说的文体往往流于简单。用比较讽刺的话来说,私小说很容易翻译成外语,几乎和科幻小说差不多,然而,欧美国家的人却很难真正理解小说内容。外国人会觉得:“到底想怎么样呢?我们想知道接下来的发展。”
小宫 根本在于佛教和基督教的世界观无法兼容。
矢田 在欧美人眼中,佛教属于原始的多神教,也就是落后的宗教。私小说是主张亲身体验的权威化,无论怎么学习思想、培养学识,都不可能了解人世和女人(笑)。这和背负西欧哲学传统的文学有几分相似,在西方人眼中,思考的部分太天真了,根本不值得一读。
小宫 没错。
如今,矢田想起小宫当时说的“文学是为自己而写”这句话,用这个角度观察近年的这些作品,发现就连自己也觉得这些内容无聊透顶。当然,他在思想方面的确比以前成熟。长年连续推出作品的矢田可以感受到自己成长的足迹。然而,谈到作品本身,几乎都是把二十多岁至三十多岁的作品冷饭热炒而已。仿佛在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和喜久子、爱实、嘉宝丽、英治一起在泥泞中挣扎的往事记忆,执拗地一再重复记录。
更严重的问题是,矢田原本指望在这些作品中加以完善自己的思想,却始终无法进入终点站,而被弃置在茫茫的原野上。
年轻时,矢田最唾弃“无常”的思想。他认为人总有一天会回归到一无所有的状态,无论爱恨情仇、喜怒哀乐,都只是现实的幻梦——他将这种简单明了的“真理”,视为可以无限上纲的知识性怠惰,并对此痛恨不已。然而,最近重读自己近年的作品后,连矢田自己都怀疑,自己所写的这些救济的内容真的能够解释这个无常现世吗?充其量只是爱的不灭、苦恼中的喜悦,也就是罗列极其陈腐、了无新意的词汇而已。小宫那个无可救药的贪婪家伙,听说还是虔诚的基督徒,居然曾经对他的朋友这么评论矢田的文学——
“他的文学就像是无神论者在拼命追求神明一样,简直就是不堪入目的徒劳。”
矢田听到这番话时怒不可遏,但也感受到一种被人说中痛处的窒息。他在眼下这份孤独的校对工作中,再度感受到当时的窒息。
矢田泰治放下笔,站了起来,躺在一旁的**。
他突然想起了英治。
挂了池谷的电话后,矢田立刻打电话给K出版社的董事长U先生,他曾经是矢田的责任编辑。因为他想起U先生和M报的O董事长私交甚笃。U先生说:“我马上去打点这件事。”让矢田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之后,矢田就完全把英治的事抛在脑后。
——他现在不知道在干什么?
刚才矢田外出吃了晚餐。他在步行十五分钟的车站前那家熟悉的寿司店喝了点日本酒,吃了几个寿司才回来。回程的路上下起了雨。虽然只是像细雾般的雨,寿司店的年轻女生追上来拿伞给他。他听到背后有人叫:“老——师、老——师。”
小女生独特的高亢声音此时仍然萦绕耳际。下雨后,空气突然变冷,快到家的时候,吐出来的气都是白白的。
英治已经在警局的拘留所睡着了吗?这种天气应该会很冷吧。矢田脑海中想象着英治咬紧牙关、身体缩成一团、翻来覆去睡不着、怔怔地看着水泥天花板上污渍的身影。那是英治小时候刚上小学时的样子。应该允许家属给他送一件毛衣吧,矢田心想,但随即想起那个染着红发、胸部大得惊人、一看就很低能的年轻女人的脸。矢田记得她姓桂木,但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当初还为她雅致的名字和她给人的感觉格格不入感到惊讶。那是英治两年前因为赌博扑克机遭到逮捕时和他同居的轻浮女人。如果他们还没有分手,应该会帮英治送衣服去吧。英治和矢田不同,年轻时就很有女人缘。当年也是因为把班上女生的肚子搞大才会在高中就遭退学。当对方父母得知英治父亲的名字想把事情闹大时,英治擅自提出退学申请,消失无踪了。他并没有带那个女学生一起走,矢田对这件事很不以为然。不幸的境遇会夺走一个人的诚实吗?矢田轻视落荒而逃的儿子,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半斤八两。
矢田真的只有偶尔才听说英治的下落。他每隔两三年必定会回来向矢田要钱,从他当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得知,他当过司机、厨师和业务员,但都没有持续太久,整天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
那种男人也有女人看上,也有一起喝酒的朋友。虽然矢田很难想象,但还是决定认同这也算是一种生活方式。矢田对拿钱给他并没有太大的抵抗,这不是身为父亲的补偿,而是身为父亲,既然自己手上有钱,当然不可能拒绝儿子这样的要求。
矢田认为,即使花钱,儿女早晚也是要离开的。人只能在茫茫的人海中抓着身边的木板漂流,感情只是物理距离的问题。
嘉宝丽住院那天,矢田和英治向病房里的嘉宝丽道别时,始终安静得出奇的妻子突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矢田和英治。当矢田打开门,英治也跟在身后准备离开的那一刹那,嘉宝丽突然嘶叫着:“英治、英治!”
她抱着英治的身体放声大哭。陪在一旁的两名看护赶紧拉开嘉宝丽,催促他们说:“快走、快走吧。”
矢田想起那天离开医院,两人并肩缓缓走回车站时,儿子不发一语、冷漠无表情的脸,也想起英治在喜久子公寓玄关前哭泣的身影。嘉宝丽命令他“你去拜托爸爸回家”,英治低着头小声地说“爸爸,你回家吧”的声音在矢田的耳畔响起。
嘉宝丽精神出现问题后,矢田无法长时间离开家,和嘉宝丽无论大小事都口出恶言,争执不休,每次英治都在一旁哭泣。小学四年级时,他在矢田和嘉宝丽旁抱着头,突然躺在地上打滚大叫:“我快疯了!我快疯了!”
当时的情景实在很可怕。
那天,带喜久子和爱实去游乐园时,刚好遇到英治。他去售卖部为爱实买冰激凌,英治手拿着冰激凌就站在一旁。矢田无法忘记英治当时说的话。
“我和朋友一起来的。”
他说完这句话,就一溜烟地从矢田面前跑开了。
矢田突然感受到一阵睡意。一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平时这个时间还无法入睡,今天可能太累了。他用力深呼吸,拉起毛毯,用力抱在怀里,静静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