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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矢田泰治对自己以往的人生抱着极其怀疑的态度。
他已经过了花甲之年,迈入人生成熟的季节,世人对他有特殊的评价,他也获得了人人称羡的名声。然而这一阵子,他整天感到焦躁不已,仿佛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郁闷侵蚀他的内心,缓缓地撕裂他的身体。
矢田泰治以写小说为生,属于被称为文学家的那一类人。
不是作家、小说家,而是文学家的矢田迄今为止的人生很充实。在此之前,矢田本人也对此深信不疑。矢田年轻时就是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家,写作动态也很受瞩目。矢田得过无数文学奖,六十三岁的他,现在只缺一个世界文学奖,即使是这个举世瞩目的文学奖也指日可待——舆论都如此评论。
矢田泰治是可以代表现代日本文学最著名、地位最崇高的超级明星。
当然,这里并不是要谈矢田泰治的文学,因为国内外已经有无数著作讨论他的作品。况且,无论对矢田的作品本身是否有兴趣,大部分同年代的人都对他的作品略知一二。
在此想稍微让大家了解矢田泰治与他绚丽人生格格不入的心境问题。
矢田这辈子有三件令他痛恨的事。想了解矢田内心的郁闷,首先必须列举这三件事作为准备。其实,并不需要特别窥探矢田的内心,或挖出他藏在书架深处的数十本日记。因为矢田已经在自己的作品中叙述过这三件事,只是经过了各种加工而已。
(1)矢田泰治在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曾经有两次企图自杀,结果都因为决心不够而未能成功。
(2)矢田泰治在二十五岁结婚的妻子嘉宝丽发了疯,至今仍然在东京郊区的疗养所疗养。
(3)和嘉宝丽所生的独生子英治在父母感情不睦的情况下成长,对矢田泰治恨之入骨,父子两人的关系比陌生人还不如。矢田和情妇星野喜久子有一个女儿爱实,她天生体弱多病,至今仍然和喜久子一起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
矢田泰治靠着以上三件事确立了文学家的角色。然而,当他利用这种方式得到了一切,站在自我满足的巨塔中不经意地环顾外界,却发现成为自己建造的建筑物基础的实际生活实在太寒酸、太悲哀。为此他忍不住觉得心痛,终于对孱弱的自我真相感到悔恨交加——这样的结论未免太简单了。
身为文学家,如果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动摇,根本写不出文学作品。虽然他并非不曾对这些事感到羞耻,每次都懊恼地抓着榻榻米,饱尝流下男儿泪的绝望,但心理学名词“升华作用”(1)的功能实在是简便而富有实践性的真理,矢田泰治每次都巨细靡遗地记录最新情况,也因此能将所有事都正当化。
一旦正当化后,就再也不会回到悔悟的范畴。
更何况矢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整天都在阅读、写作,勉强算是熟悉思考作业的人,而且凭着敏锐的嗅觉,他随时在反抗自己周围那些正常人的可疑评论。对于这种人而言,无论自己走过的路多么扭曲,都可以为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找出理由,将自己的歪理合理化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
矢田毕生投入的文学世界是异常的人生所织就而成的,世界文学的巨大群山宛如扭曲人格累积形成的蚂蚁窝。那个世界充斥着比矢田更异样的人生,充满了疯狂。虽然身为远东岛国的文学代表,在世界文坛上只能敬陪末座,然而至今仍然未能成为圣人的矢田泰治认为,只有像他那种言行一致的文学才是神圣、纯洁而又正统的。
为了一窥矢田泰治的郁闷,不妨就从这件事谈起。那是今年十月十四日发生的一件小事。
那天,矢田直到中午都无法起床。
昨晚的喧闹一如往年,严重损耗了矢田的神经,向来有失眠痛苦的他很早就躲回**,得到了数小时的充足睡眠。然而,即使到现在他仍然无力下床。他七点多就醒了,却拖拖拉拉地躺在被子里将近五个小时,体会、玩味着昨晚的失望,为此感到懊恼。
今年最令矢田感到不悦的是,当那些记者像潮水退潮般离开不久,他就接到了四十年的老朋友小宫麟太郎这一个月以来的第一个电话。每年一到这个时期,矢田和小宫就会突然疏远。平时几乎每三天就会电话联络,不时相约在银座一带吃饭,谈论他们各自担任各出版社主办的文学奖评审工作,经常把年轻作者的作品说得一文不值。虽然双方内心觉得事到如今说了也是无济于事,但仍然高谈文学论,或是聊编辑、同行的无聊八卦。然而,时序一旦进入十月,彼此就完全断绝联系。因为十月是某世界性文学奖公布的时期,而矢田和小宫都是近年舆论的热门得奖人选。
两个人名落孙山已经多年。
去年,舆论认为矢田绝对会得奖,前年的评论则认为该奖非小宫莫属。然而,两个人迄今为止从未谈起与这个奖有关的话题。自从昭和四十年代某位老作家得奖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年,至今仍然不曾有日本作家成为该文学奖的得奖者。该奖向来都是由欧美、亚洲、非洲的作家轮流获得,差不多也该轮到日本了。反过来说,如果矢田或是小宫这两位实力派候选人的其中一位得奖,就代表另一个人成为落败者,将永远失去得奖机会。擅长超现实主义、幻想风格,赢得广大东欧国家读者的N先生在前年暴毙后,有资格争取这个奖项的只剩下矢田和小宫两人。矢田感受到舆论的压力,小宫当然也不例外。因此,每年一到这个时节,他们很自然地断绝来往。
然而,矢田其实自负地认为自己在这场比赛中领先小宫一步。综合熟识的艺文记者每年提供的信息,矢田可以清楚地了解这一点。虽然矢田和小宫翻译成他国语言的作品数量不分轩轾,但如果论翻译成该文学奖进行评审的北欧语言,矢田的作品量则远远超过小宫。虽然外行人无从得知这些诀窍,但矢田认为这无疑是极大的优势。去年有人说,奖项会颁给远东地区的作家,在日本的矢田很有机会得奖。一年前的现在他曾经紧张不已,而今年的评价更令人满意,也因此让他对昨晚的结果相当失望,感到心如刀割。
结果由非洲某国的黑人女作家得到该奖。
那个国家刚好在政治上面临巨大的改革,废除了多年的种族隔离政策,终于建立起前所未有的黑人政权,矢田不难理解该文学奖一如既往地因为政治理由颁给了那位作家。就在矢田正在热潮退去的家中自我说服,对这样的结果虽不满意、犹尚可接受之际,接到了小宫的电话。
“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那些记者已经离开了吗?”
小宫一派轻松地劈头问起文学奖的事。想必小宫家里刚才也被闻讯赶到的报社和电视台记者挤得水泄不通。
“唉,每年我们都很累啊。”
矢田也故作平静地轻松回答,绝对不能让他察觉内心的失望。
“哈哈哈,的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