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在这节骨眼还有心情谈恋爱,还会对人动心?我真是服了你。”
“就是说啊……”金智英尴尬地笑着带过。的确在这种情况下,许多情侣早就分手了,自己竟然还能喜欢上一个人,她也实在无言以对。窗外飘着提早报到的雪花,她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首诗:怎么可能因为贫穷就不明白孤单的滋味,和你道别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苍白的月光映照着那条白雪覆盖的小巷……
金智英新交往的男朋友和尹慧珍青梅竹马,比金智英大一岁,刚服完兵役复学,所以还是学生。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金智英当时的心情,也很有同理心,从不说一些不切实际的乐观安慰话,也没有说一些事不关己的话,比如“晚点开始工作也无所谓啊”。当然,他也从未责怪过金智英的简历不够精彩。他默默陪伴金智英准备这些面试,有可以帮忙的地方就尽量帮,如果面试结果不理想就请金智英喝酒,陪她解解闷。
距离毕业典礼只剩两天时,一家人难得团聚,共进早餐。父亲正在烦恼究竟该休店整天还是只休早上半天去参加二女儿的毕业典礼,但是金智英告诉父亲,她那天不会去参加学校毕业典礼,虽然招来父亲一阵痛骂,她却丝毫没往心里去,因为当时对她来说,除了“落榜”以外,任何话都刺激不了她。父亲眼看女儿不论怎么被骂依旧无动于衷,只好丢出一句:
“我看你就乖乖等着嫁人吧。”
原本听那么多责骂都面不改色的金智英,在父亲说出这句话之后,理智的缰绳终于断裂。饭怎么也咽不下去,她手握汤匙正努力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只听“啪”的一声,宛如坚石碎裂般的声响突然从一旁传来,原来是母亲涨红着脸,愤怒地将汤匙拍在桌上。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对孩子讲那些老掉牙的话?智英,你也别傻傻地忍气吞声!快!顶嘴!反驳他!听见没有?”
由于母亲正在气头上,情绪非常激动,所以金智英赶紧点头如捣蒜,表现出真心认同的表情,先安抚了母亲的情绪。父亲可能是一时间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不禁开始打起嗝来。金智英当下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未见过父亲打嗝,那是生平唯一的一次。犹记得某个寒冬,金智英和家人围坐在家中吃地瓜,结果母亲、金恩英、金智英、弟弟依次开始打嗝,唯有父亲丝毫不受影响,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金智英突然天马行空地想,难道男人上了年纪就会失去打嗝能力,换来老掉牙的思维吗?就如同人鱼公主用声音换取双腿一样。她思索了一会儿女巫的魔法。多亏母亲怒火中烧,父亲才停止了胡言乱语,找回了打嗝。
结果就在那天傍晚,金智英接到了先前面试的一家公关代理公司的来电,通知她面试过关了。之前她所承受的无力感和自责,早已像玻璃杯里满到不能再装的水一样,只是一直硬撑着。就在她听到话筒那头传来“面试通过”的瞬间,终于难掩激动情绪,流下了眼泪。而听闻她面试通过的消息感到最开心的人,莫过于她的男朋友。
金智英和父母带着难得轻松的心情去学校参加毕业典礼,男朋友也去学校找她,等于是第一次将男友正式介绍给父母亲认识。由于金智英不打算进毕业典礼会场,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四个人就一起在校园中逛了一圈,到处走走,拍拍合影,再到校内咖啡厅里喝杯咖啡小憩。那天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山人海,咖啡厅里也一样人满为患。男友几乎是用吼叫的方式向店员点了四杯不同的咖啡,然后一一送到金智英和她父母亲面前,并在母亲的拿铁旁轻轻放了一张整齐地折成三角形的纸巾。父亲一脸严肃地问他读什么科系、住哪里、家庭成员等问题,男友也对父亲毕恭毕敬地诚实回答。金智英看着男友如此紧张的模样,觉得实在太逗趣,难忍笑意,只好不断地低头紧咬下唇。
四个人一时想不到任何话题,静默了一段时间,最后父亲提议一起去吃饭,母亲则将身体转向父亲,对他使了一下眼色,窃窃私语几句。随后,父亲干咳一声,从皮夹里掏出信用卡交给金智英,说他和母亲要回去看店,叫他们两个人自己去吃。父亲尴尬地说完这番话,母亲马上抓起男友的手,说道:
“今天很高兴见到你。虽然很可惜不能一起吃晚餐,但你们两个要记得去吃点好的,看场电影,好好约个会,下次有机会再来我们店里吃饭啊。”
母亲拉了一下父亲的手臂示意可以离开了,于是两人先行走出校园,男友则对着父母离去的背影不停地鞠躬道别,把腰弯到不能再弯,头顶都快着地了。金智英这下才放声大笑。
“我妈很可爱吧?她是怕你觉得别扭,才故意带我爸先离开。”
“嗯,看得出来。对了,你们店里哪样东西最好吃啊?”
“无论哪样应该都比我妈做的好吃,她不太会做饭,但我靠着下馆子、吃外卖和快餐,还是长得挺好!”
学校附近实在人潮拥挤,两人决定搭地铁去光化门。他们按照母亲的意思吃了顿大餐,看了场电影,还跑去书店,各自买了本书。虽然男友认为买书的钱应该由他付,不能刷金智英父亲的信用卡,但金智英一直说没关系,只要是买书,父亲一定高兴。最后,男友不好意思地挑了一本过去一直想买却因为太贵而迟迟没买的书。他们一人抱着本厚得像百科全书似的书,有说有笑地沿着楼梯走到室外。一到户外,就发现天空正飘着雪。
在夜色昏暗的天空中,雪片宛如发放给每个人的礼物,以稳定的速度翩翩落下,有时突然一阵风吹来,雪片就会被吹得七零八落。男友说,要是能抓到雪片,愿望就会成真,于是不断朝空中伸手去抓,只是很可惜,每次都没能抓到。试了好几次之后,终于有一片六角形的大雪片轻轻地落在男友的食指指尖上,金智英调皮地问男友许了什么心愿。
金智英听完男友的这番话,内心仿佛堆满了厚厚的雪片,明明充实却又空虚不已,明明温暖却又异常感伤。她再次将男友和母亲的话铭记在心:将来一定要少点难过,少点痛苦,少点疲累,不再忍气吞声,要勇敢地为自己发声。
金智英将公司工卡挂在脖子上,出门吃午饭。虽然大家好像只是因为怕弄丢或懒得用手拿工卡而挂在脖子上,但金智英是刻意这么做的。大白天走在写字楼林立的繁华区,会看见许多上班族挂着印有自家公司标识的胸卡。将员工卡放在一个透明套子里,挂在吊绳底下,这是金智英梦寐以求的,她也想在胸前挂着公司工卡,一手拿钱包和手机,与同事并肩走在街上,讨论着今天午饭吃什么。
金智英任职于一家在业界有一定规模的公司,员工有五十名。虽然主管职位以男性居多,但是整个公司的女性职员还是占大多数。办公室的气氛也很好,同事都很通情达理,不会过分自私。只不过因为业务量大,周末也经常无偿加班。同一批新进职员包括金智英在内总共有四人,其中两名是男性,两名是女性。金智英从未休学过,大学一毕业就踏入职场,所以在四人当中年纪最小,在公司里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幺。
金智英每天早上都会按照组员的喜好,冲泡专属于他们的咖啡,一一摆放在每一位同事的位子上;到餐厅用餐时,也会主动抽取纸巾,并为每个人摆好汤匙和筷子;叫外卖时会手拿笔记本,负责帮大家记录餐点,打电话去订餐,吃完以后也会第一个帮大家收拾碗筷。团队中年纪最小的她,每天早上都要收集新闻,摘取与公司产品相关的内容,加上标题制成简报。某天,组长翻阅了简报后,把金智英叫到会议室。
金恩实组长是公司四名组长中唯一的女性,有个正上小学的女儿,和娘家母亲同住,育儿和家务统统交由母亲处理,她自己只负责工作赚钱。有人说她这样很酷,也有人说她这样很狠心,有些人反而称赞她老公,替她老公叫屈,认为男人和岳母同住比女人和婆婆同住还要辛苦,最近岳婿问题比婆媳问题更严重。虽然大家并不认识金恩实组长的先生,但都说光从他和岳母同住这一事来看,就知道肯定是个大好人。金智英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服侍了奶奶整整十七年,奶奶只有在母亲出门帮人理发时暂时帮忙照顾弟弟而已,从来没有做过喂三姐弟吃饭、帮他们洗澡、哄他们睡觉的事情,更别说协助母亲做其他家务。奶奶吃的是母亲亲手煮的饭,穿的是母亲洗的衣服,在母亲整理的房间里休息、睡觉,却没有任何人因此夸奖母亲是好人。
“还有,以后不用帮我泡咖啡,不用帮我准备汤匙筷子,也别帮我收拾吃完的碗盘。”
“不好意思,给您造成了困扰。”
“并不是造成了困扰,而是因为这些事情都不是金智英你该做的事情。我发现,过去只要有新人来,年纪最小的女性就会主动跳出来做一些琐碎的杂事,明明就没人拜托她们做这些事。但是男性新员工就不会这样,不论他们年纪多小,只要没人叫他们做,他们想都不会想到要帮大家做这些杂事。所以我很纳闷,到底为什么女生要主动做这些事?”
听说组长是从公司只有三名员工的创业时期就在这儿任职,随着公司规模逐渐扩大,跟着公司职员一同成长,也逐渐有了自信和抱负。当初和她一起工作的男同事现在已经和她一样坐上了组长的位置,不然就是在大公司里担任营销宣传部主管,或者自行创立公司,总之都还继续在职场上工作,但女同事早已纷纷离开。
金恩实组长为了让大家摆脱对女性职员的刻板印象,总是在员工聚餐时待到最晚,自愿加班、出差,产后一个月便重返职场。一开始,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无比自豪。随着女同事和女性后辈一个一个地离开职场,她开始感到困惑,最近甚至感到抱歉。其实大部分的员工聚餐都是不必要的,经常性的加班和周末工作、出差等,也都是人力不足引起的,增添人力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申请产后休假或停薪留职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却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导致其他女性员工的权益也备受影响,害得其他女性不敢使用这些假期。她一升上管理岗位,最先做的就是取消不必要的员工聚餐、员工旅游、研讨会等活动,并且保障员工申请育婴假的权利,不分男女。她还记得公司创立以来第一位休完一年育婴假的女职员回来上班那天,她买了一束鲜花放在那位职员的办公桌上,心里那份感动实在难以言喻。
“那位职员是谁呢?”
“后来没过几个月就离职了。”
因为组长也无法帮她解决经常性加班和周末上班的问题。她把大部分薪水都拿去交托儿所费用,但还是经常需要拜托其他人帮忙照顾孩子,每天也会和先生在电话里争吵。某个周末,实在不得已,她只好背着小孩进办公室工作。最后她还是递了辞呈。面对那名表示深感抱歉的女性职员,组长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不论工作内容还是同事关系,都令金智英十分满意,只有在和记者、客户、厂商公关部门交涉时,她才会感到有些不自在。随着时间流逝,她在公司里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工作也都上手了,但和他们之间还是存在隔阂。站在公关代理商的立场,这些人永远都是甲方,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职位较高的男人,所以首先是笑点大不相同,当他们不停地说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话时,金智英完全不知道该在哪个节点放声大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些无聊的玩笑。要是跟着他们的节奏笑,他们就会对笑出声的人继续开玩笑;要是无动于衷,不理会他们,又会被问是不是心情不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有一次,她和客户一起去一家韩餐厅吃午饭。厂商经理见金智英点豆腐拌大酱,忍不住说:
“年轻人居然也懂得吃这个?原来金小姐也是大酱女(9)啊,哈哈哈!”
当时正处于网络用语盛行的年代,刚好出现“大酱女”这样的称呼,还有各种贬低女性的新造词。对方说这番话究竟是要逗金智英笑呢,还是觉得金智英好欺负,抑或是他根本不知道“大酱女”的意思就随便脱口而出呢,在场的人都不得而知,只知道公司经理笑了职员当然也要跟着笑,客户笑了金智英和前辈自然也不能板着脸,所以只好尴尬地赔个笑脸,赶紧转移了话题。
还有一次,和一家中型企业的公关部门聚餐,他们为了感谢金智英和金恩实组长对公司创立纪念活动的大力协助,邀请两人一起参加他们的部门聚餐。那次纪念活动,从策划到举办,再到报道资料发布,所有流程都不假他人之手,金智英和金恩实全都亲力亲为,活动也办得很成功。
她们打车前往聚餐地点,那是一家位于大学学区里的烤肉店,组长加重语气说自己真的很不想去吃这顿饭:
“要是真的感谢我们的话,还不如送礼物或现金,不是更好吗?明知我们去那里吃饭有多别扭,还假借感谢之名叫我们陪他们吃饭、喝酒,这不是明摆着要最后展现一次他们才是甲方吗?呼,老娘实在不想去,但我就忍这一次,下不为例!”
那名部长之前一直在商品开发部工作,转调到公关部不过三个月,然而,他根据自己过去的工作经验,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对营销宣传的想法与建议。他还说金智英的脸形很好看,鼻子也很挺,只要再割个双眼皮就完美了,也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究竟是褒是贬。他询问金智英有没有男朋友,说了一连串令人无言以对的黄色笑话。最令人讨厌的是不停劝酒这件事,不论金智英举多少理由婉拒,说自己已经不能再喝了,回家路上很危险,真的不想喝了,也会遭部长反问:“这里这么多男人,有什么好怕的?”我最怕的就是你们!金智英把这话咽回肚子里,偷偷地将酒倒在冷面碗和一旁的空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