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灰满策动着黄鼬朝黑珍珠靠近。
黑珍珠玉体的芳香,嗅得灰满心旌摇曳。野花铺着一抹晚霞,富丽堂皇,那轻烟似的暮霭就像挂着一袭含蓄的帏帐。身边是淙淙流水,远方是巍峨的雪峰,野苜蓿吸足了阳光的温馨,那是大自然赐予的最理想的婚床。
灰满**澎湃,踏进野花。突然,它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停了下来。它可不想停顿,不想耽误这美妙时光,不想辜负这旖旎春色。它身体朝前倾动,两条残肢也在黄鼬软肋间示意着。哧溜,它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旋转。本来自己的脸已凑近黑珍珠的脸,现在却背对着黑珍珠,扔出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后脑勺。这不是它的本意,一定是自己被即将到手的幸福弄得晕晕乎乎,拨错了策动方向,它想。当然要尽快地再旋转回去。它用残肢下了个明显的旋转指示,奇怪,属于自己另一半身体的黄鼬木然僵立,毫无反应。它以为自己的指示不够明确,便侧身轻嗥一声,两条残肢狠劲揿动,差不多快抠进黄鼬软肋的皮肉去了,它的身体还是未能如愿旋转。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在这节骨眼儿上出这样的差错呢?
黑珍珠大概也按捺不住体内勃发的春情,嗖的一声从背后蹿到它面前。这倒省免了它的旋转。灰满转忧为喜,伸出舌头想去亲近,哧溜,它的身体又平白无故地首尾颠倒了。它这才清醒过来,是黄鼬在捣乱作祟。自它跨上黄鼬的背重新站立起来后,黄鼬从来百依百顺,它要往东,绝不敢往西。它从来就认为黄鼬的脑袋是它脑袋的翻版,黄鼬的精神是它精神的复制。想造反了不成?灰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扭头一口咬住黄鼬的一只耳朵,使劲扭扯,逼迫黄鼬再转回去。
它是双体狼,它不能容忍自己的另一半身体违抗自己的意志,它也不能让自己的另一半身体在自己钟爱的母狼面前损害自己的光辉形象。
但黄鼬任凭它怎么扭扯也不动弹。
黑珍珠生性聪慧,善解狼意,似乎很能理解它的苦衷,又蹦跳到它面前。这该死的黄鼬,又要故技重演出它洋相了,身体想再度转动。这次灰满有了防备,咬住黄鼬的耳朵不放。
黄鼬拧着脖子发出一声嗥叫,声音绵长尖细,如泣如诉,透出无限悲凉。
灰满紧紧地咬住黄鼬的耳朵不放。
黄鼬拼命挣动,噗的一声,半只耳郭被咬断了;它惨叫一声,扭身蹿出去,跑进朦胧的夜色。
灰满像是失去了半边身体,双体狼眨眼间变成了单体瘸脚狼,站在苜蓿花丛中,滑稽地歪仄着身体。失去了黄鼬身体的支垫,世界又倾斜了。它炽热的情怀还没及时冷却,它还冲动地向近在咫尺的黑珍珠靠拢去。歪脚歪走歪步歪行,歪得连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扑通,它跌倒在地,四条腿曲膝跪伏,这才保持身体平衡,却又明显比同类矮了一截。
黑珍珠那双细长的狼眼里,脉脉温情迅速冷却,好像终年积雪的日曲卡山峰有块坚冰掉进它眼眶里了;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着,震惊、茫然、疑惑、嫌弃、憎恶。当灰满在炽热情怀的惯性下朝它歪步靠近时,它尖嗥一声跳开了。那神态,就像路上有一泡发酵的狗屎,本能地要躲开这熏天的臭味。
灰满求援似的望着黑珍珠。别离开我,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来吧,靠近我,我就是你不断抛秋波奉献媚态的狼酋灰满。我为了你不惜得罪自己身体的另一半,你总不至于翻脸不认狼吧。黄鼬走了,这又丑又笨的母狼走了不足惜,顶好让它喂老虎去。来吧,你来顶替黄鼬的位置,重新组合新的双体狼,一定会比以前更仪态威猛,气宇轩昂,所向披靡。
黑珍珠连连朝后退却。
一阵凉风掠过河面,带着浓重的湿气,吹拂着灰满的身体。它热昏的脑壳总算有了几分清醒。它现在已不是威风凛凛让同类胆寒的双体狼。它是跛狼,残狼,站不直的废狼。黑珍珠爱的是六条腿的双体狼酋,而不是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平衡的残狼。它在黑珍珠面前暴露了自己丑陋的虚弱的原形,那浓浓的爱意当然也就像雾似的飘走了。过去它头上笼罩着双体狼酋的光环,现在身上凝结着的是一团残狼的晦气。黑珍珠不是黄鼬,不会牺牲自己来当它的拐杖,当它肉体的再生和意志的延伸,当它身体的另一半。
黄鼬并没跑远,就在苜蓿地外的河滩上奔来跑去,发出一声声委屈的嗥叫,被咬坏的耳郭里滴出来的血浆濡湿了半张狼脸,那模样就像刚从动物园逃出来的囚狼。
苜蓿花丛中异常的举动惊动了散落在狭长河畔的狼群。好几匹狼都跑来瞧热闹。灰满卧在开着紫色碎花的苜蓿里,一动也不动。它不能动,也不敢动。它一动就会露拙,一动就会威信下跌。它绝不能在臣民面前暴露出残狼的窘迫来。可好几匹爱管闲事的狼瞅瞅黄鼬,又瞅瞅故作镇静的它,啸叫个不停,肉陀、哈斗和瓢勺还歪嘴斜目地扮着怪相,面露鄙夷。
灰满冲着失魂落魄的黄鼬龇牙咧嘴地嗥叫一声。假如它现在能站起来,能像正常的狼那样扑蹿跳跃,它会毫不犹豫地扑到黄鼬身上,不咬断它的喉管也起码要咬掉它的另一只耳朵,让它变成无耳狼!它恨透了黄鼬的背叛。
灰满的恼怒是有理由的。是的,黄鼬使它由残狼变成声名显赫的双体狼,但它也成全了黄鼬,恩惠双向交流。黄鼬过去在古戛纳狼群算个什么东西嘛,丑八怪,鼻涕虫,没谁瞧得上眼的贱狼,吃的是骨渣、皮囊,睡的是灌风漏雨的次等角落,瘦得皮包骨头,狼毛暗淡得就像秋天的枯叶搓成的。但自从与它灰满合二为一成为双体狼后,地位扶摇直上,可以说是和它共同享受着狼酋荣耀,吃的是糯滑可口的内脏,睡的是安全温暖的狼圈中央。从此不再受那奴役的苦,身体养丰满了,狼毛也有了光泽。虽说在豹口夺雉中失去一只眼睛,但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多得多。没有它灰满,黄鼬能有今天吗?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竟然敢坏它的好事,弃它而去,让它在众目睽睽下跪卧在花丛里不敢站起来。
肉陀、哈斗和瓢勺不怀好意地在它身边转来绕去。这些都是野心勃勃的大公狼,信奉的是强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它们的狼眼绿莹莹的,早没了平时的尊重与服从,而是疑窦顿生,东瞧瞧西闻闻,似乎要看出什么蹊跷来。
它必须尽快站起来,灰满想,要抢在这些个桀骜不驯的大公狼发现它是匹不堪一击的残狼前站起来,恢复双体狼的威风与尊严,才能避免篡位夺权的祸变。它心里很清楚,自己虽然曾豹口夺雉扭转乾坤挽救了古戛纳狼群免遭崩溃,但并不能因此而终身为酋;狼群社会没有功劳簿,没有旧事重提的习惯;昨天它辉煌,它便是狼酋,今天它倒霉,地位便暴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