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觉得我前面提到的每件事情都让我有挺大的挫败感的,尤其是现在回想起来,感觉自己在处理那些问题时如果更耐心一点,现在可能会大不相同。但您要是问有没有什么事情比前面提到的那些更让我有挫败感,我一下子好像还不太想得出来。顾老师,我知道自己好像没有给您提供什么特别有用的信息,您让我再想想。”
“没事,不着急啊,这其实很正常,大部分人都需要梳理一下才会对过去的事件对自己造成的影响有一些概念。你可以慢慢地去回顾一下自己的过去,可能是一直埋在心里的事情,涉及家庭、工作、亲密关系、学校等方面的,都可以想一下。”
“嗯,顾老师我明白,我可能要花时间想想。您介意我再和您约一次吗?我想回去系统性地思考一下,我现在脑子里想不出什么事情。”
很多时候,休息一下也是一种很好的方法,可以让一个人有新的想法和灵感。“没问题,那我们约下周同一时间吧。”
这一周里,我又反复回忆了他分享的故事和后来我问他的几个问题,以及他给出的答案。我很确定他着急做事的倾向性是很早就有的,早到他可能都没有意识到是何时开始的,这才会让他从有意识以来就一直重复着这样的行为模式。我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了他父母离异这件事情上。经历父母离异,又在母亲一人的养育下长大,小时候他必定经历过一些很重大的事情。这些在他看来已经不算什么事的经历,在当时真的得到彻底解决了吗?这么想着,我打算下次交谈时无论如何都要再深挖一下家庭这块,让他多说一些细节。
很快第二次会面时间就到了。他走进房间,脸上带着笑容,和我简短地打了招呼,坐下后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本子,上面写满了字。“顾老师,这次我可是有备而来了,哈哈。我其实也不太知道哪些故事有用,哪些没用,但我把我能回想起来的一些故事都写下来了。希望这次的交流能够有一些突破。”
我看他如此认真地去回顾自己的过去,便决定直接就家庭这方面问下去:“那我们还是先来聊聊家庭吧,上次你其实没有说什么细节。我知道你觉得这不是造成你那些行为模式的主要原因,但是我还是想听一下。”
“那我先流水账地说说我的成长历程啊。上次我也说到了,在我小的时候,我爸妈经常吵架,后来实在是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们就离婚了,我跟着我的母亲搬了出来。虽然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但从小我母亲一直都对我很上心,我获得的爱绝对不比任何人少。白天她上班,晚上回到家已经很累了,但她还会很用心地为我俩做饭,把家里的事情都打点好。我知道她一直很辛苦,所以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开始尝试着去帮她分担一些。但这始终是微不足道的,毕竟她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
从他的语气里我可以听出他对母亲的心疼,也感受到了一些歉意,当然更重要的是,他的母亲在他心中是相当有分量的。
稍作停顿后,他接着说道:“我也努力回想了和母亲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里我印象比较深的事情,其实不是某一件事情,而是每次和母亲一起在餐桌上吃饭时她忧虑的表情。我没法准确地形容,但是那个表情好像是累,又好像是焦虑,似乎又有点失神。当然,她把这些情绪都尽量隐藏起来不让我看到,但我还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吧,和她在一起时能很真切地感觉到她在一点点变老。我内心是很难受的,但她不提,我也不敢提。我知道她这么辛苦都是为了让我赶快成长,能够做出一些成绩。我心里都明白,我告诉自己,默默地把自己的事情都做好,不要太过依赖母亲,争取可以早点帮她分担经济上的压力,这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其实我上高中那几年,我母亲真的老得很快,但她还是把累都放在心里。”他越说越激动,原本背靠着椅子,但说着说着,后背渐渐挺得笔直,“其实工作之后我更能体会她的累,一边挣钱,一边还要抚养我长大。”他的言语中多了一些无奈。
“你的母亲为你付出了很多,看到你现在的成就她肯定会很骄傲吧,现在你可以让她过上好日子了。”我感觉他性格的源头露出了一些端倪,他讲述这些经历时明显变得有些激动。但我知道这背后肯定有更多的故事,单单是这些描述还不足以让他时至今日仍然受困于那种焦急的情绪。
“我真的是一路狂奔,希望赶快做出成绩。在上大学时我就花了很多时间去摸索,去找自己的方向,这样才能让我母亲安心。等到一毕业,我幸运地加入了一家很大的影视公司,之后又作为高管加入独角兽公司。我当时觉得老天对我挺好的,让我能够尽快给我母亲一个优越的生活,不用一直为我操心。说来也是惭愧,我创业之后比较忙,没法经常去看她,但我知道她是为我现在的成绩开心的。她已经等了很久,我不想让她再等了,她值得过上更好的日子,不用为我操心只需要享福的日子。”
伴随着对母亲的一些愧疚,他言语中的那丝焦急又跑了出来。而他分享的自己和母亲过往的生活经历,让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他急功近利的根本原因,他真正着急的是赶快成为家里的支柱,不让母亲再操劳。
“在你刚刚的描述中,每当你说到要挣钱或是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时,你都不自觉地开始紧张,语气有些急迫,我几乎能看到你用这样紧迫的语气去和你的合作伙伴或员工交流的模样。以你现在的状态来看,真的就像你刚刚说的:一路狂奔到现在,做出了不少成绩。毋庸置疑,你对母亲的爱是这背后强大的驱动力。”
“你说得没错,顾老师。其实在这周重新整理过往的生活时,我逼着自己把过去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我意识到,虽然我觉得那段经历对我已经没有那么大影响了,但回顾起来还是觉得那是挺难的一段时间。我从大学期间就一直规划着将来,想要尽快找到一份好工作。本科毕业时,我虽然对学术也有一些热情,但我觉得从读研究生和直接工作的投入产出比上来说,可能直接工作能让我更快地有能力保护母亲。”他突然有点哽咽了,“所以我一毕业就找工作了,我觉得在工作岗位上也能够迅速成长,更快地摸索到适合自己做的事情。”
“嗯,母亲的爱给了你很多力量,也让你有了很多的优势。因为你会比别人想得更早一步,也比别人更有决心和动力。但同时,我有一种感觉:是否有可能你把这种急切的心情带到了之后的每一份工作、每一个项目上?你想要保护母亲的渴望让你成为一个‘冲刺型选手’,事事都想尽早一步做完:想尽早一步独立,尽早一步升职,尽早一步赚到钱,实现你想尽早保护母亲的想法。这种急切可能一开始带给了你不少好处,让你充满干劲,并能高效地完成指标,就算你因此犯了些错误,但可能都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于是你渐渐形成了这样的行为模式,在更多事情上表现得急功近利。而这种行为模式在你带团队时开始发酵,因为这时你不再是一个人战斗,要快速地完成任务,你就得依靠团队,依靠大家齐心协力的合作。但你仍然保持了自己一贯着急的作风,并将这种急切的心态强行施加给了你的团队,影响了他人的工作和能力发挥。你缺乏耐心的问题因此被突然放大了,让你无法逃避了,于是你想寻找突破口,解决这个问题。”
我说完之后,他看上去有些疑惑:“顾老师,您的意思是,我的急功近利和耐心缺失,是缘于我想要保护母亲的决心?”
“我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当你说到‘保护母亲’时,你的表情、语调都很不一样。”我接着追问,“是否有一种可能:这种保护的心态逐渐在变质?你想要保护母亲的渴望在潜意识里让你想把每件事情都最快最好地完成。但你没有意识到或渐渐地忘记了,你急切背后的驱动因素是想要保护你的母亲,所以现在你可能已经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了,然而这个行为模式已经潜移默化变成了你的一部分:你想快速地把事业做大,让自己变强,所以你会去追求社会认可度高的事情;你对那些需要试错、回报率可能不大的事情缺乏耐心;你没能及时纠正自己这个特质,是因为你不知道你‘着急’的初衷是保护母亲,所以你觉得每次驱动你情绪的是事件本身和你的缺乏耐心。在下一次犯相同错误时,你可能只会告诉自己宽容一点、耐心一点,但这是没有效果的,因为让你不宽容、没耐心的结没有解开。如果你不能化解心中最深层的焦虑来源,相同的问题还会再次出现,让你继续对自己感到失望。”
艾伦再次陷入了思考,片刻后说道:“好像是这样子的。我刚刚快速地回想了一下我毕业以来的工作经历,发现我的确因为自己的‘急功近利’在很多关键事件上能够冲在前面,抓住很多机会,但一碰到长跑型项目,我就比较容易掉链子,或者我就可能不会深度参与。我一直都是急匆匆的。的确,当我开始带团队之后这个问题变得很严重,开始引起我的注意。我一直想让自己更包容一点,但我的情绪还是会上来。”他皱着眉头,“我其实也知道有一个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
“但我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你在上次谈话中提到,你觉得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可以去保护母亲了,那这个问题本不应该继续困扰你,但你刚刚的情绪波动让我感受到你还有一些心结没有打开。那是什么?会不会是那个更加根源的因素?”
他若有所思,但没有说话。
“你觉得现在的你有能力照顾你的母亲,保护你的母亲了吗?”
他看着我点点头。
“其实你早就拥有这个能力了。保护母亲不需要你成为最富有的人,也不需要你成为社会地位最高的人。但因为你的盲目,你和你的初心越走越远了,反而让现在的你有些本末倒置了。你把追求金钱和地位放到了首位,它们变成了你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所在。金钱和地位本应该让你能更好地陪伴母亲,但你的母亲在你生命中的比重却越来越轻。你的母亲需要的是更多的陪伴、关怀,是你花时间和她一起享受现在不那么辛苦的日子,而你却花了更多的时间在追求更多的财富上,忽略了她的需求。那么你心里还在害怕什么呢?你还在穷追不舍是为什么呢?”
他再次沉默了,这次的时间比之前的都要久。我们两个都没有试图打破沉默。我知道此刻他心里应该像播幻灯片一般回忆着自己小时候的场景。他表情有细微的变化,我感觉到他可能想起了些什么,但是他还欠缺一点说出来的勇气。
“嗯,顾老师,我刚刚回忆起了一些事情,也是一些我觉得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但可能还是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些印记吧。其实当您说到我急切背后的原因是保护母亲时,我就想到了一些很真实但又不太真切的回忆。”他没有抬头看我,“我觉得我想要保护母亲的冲动不仅仅来自我们搬出去之后生活的辛苦,或是我想尽快给她一个新生活的急切。”他又停顿了。
“可能更多的……是因为我小时候没有办法保护她,看着她被我父亲欺负,甚至是被殴打……”他有些发抖,我深知这必然触碰到了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他双手紧攥着放在桌上,还是没有看我。
“说起这个真的是……”他苦笑了一下,“小时候,我只能蜷缩在房间里,听着外面妈妈的哭声,颤抖,但又不敢出去。那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恨我的父亲,但我更对自己的无能感到绝望。太无助了!我想跑出去,我想拉着我妈一起逃跑。”讲到这里,他的右手紧紧地捏着他的左手手指,脸上的表情更加清晰地表现出他的愤怒,但他依然没有看我,而是看向了桌角。
“我没法再看我母亲受一点委屈,我没办法想象回到过去的那段日子。那段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母亲挨打的日子,我一想到就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我希望我和母亲都能完全忘记那段时间受的苦,所以相比起来,之后在经济上的难就不算什么了。我想,我渴望保护母亲的冲动,可能更多源于目睹了父亲家暴后的无能为力和心中的怨恨吧!”他眼睛里带着泪光,再次哽咽了。
这时我不用多说,他能够说出这些是一个重大突破,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他已经开始面对了,面对那段对他影响极深却被他努力忘记的经历。
“我在你的分享里感受到了很多力量、很多悲痛,我想这里的情绪是需要时间消化的。我只想再强调一点,你已经有能力保护好母亲了,你们再也不会回到原来那个被欺负的时候了。你已经给了你母亲一个全新的生活、一个很好的生活!”
我等他慢慢平静下来。通常,当强烈的情绪被发泄后,咨询者会感到一定的解脱。从他轻松不少的表情上,我觉得这次咨询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今天分享到这里,我觉得已经是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但这一步只是一个开始,这个心结似乎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早已被你忘记,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依旧存在于你的生活中,成为你的牵绊。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再约见几次,帮助你更好地去理解并走出那段时间的痛苦。另外,我觉得你也可以多和你的妈妈交流一下。一方面,她需要你更多的陪伴;另一方面,了解她对现在生活、对你的感受,能够更好地帮助你摆脱小时候的那段回忆,直面现在的生活,更快地走出来。”
“好的,顾老师。”他抬头看了看我,“今天讲完这些,我的感受很复杂,既有痛苦,也有解脱。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去一点点改变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但我想这会在之后的谈话中慢慢变得清晰的。我也会去和我母亲多说说话,多互相了解一下彼此的感受。”
“嗯,我想再次强调一下,你能分享这些真的非常不容易,我很敬佩你直面那段生活的勇气。期待我们之后的谈话。”
咨询后记:
在这个案例里,艾伦的记忆被隐藏得很深,这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但是,这个记忆体依然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日常行为。发掘出被隐藏的记忆是认知突破的第一步,后续需要更多心理上的疏导和对过去事件的重新解读,来帮助他树立起一个更加客观的、当下的自我,而不是那个依然肩负着保护母亲重担的孩子。
如果你没有专业咨询师,在面临类似问题时,可以应用突破认知限制的三个步骤,以及关于扭转记忆体和击穿信念体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