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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第1页)

秘密

你不认识我。我是学校的小角色,一个仰视你的人,一个旁观者。

听不出我是南方人吧,丁医生?我已经记不清我来北方有多少个年头了。

刚来这儿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那时候这个医院才十几个人,破破烂烂,只有两排平房。我的工作是看大门,当时有个领导说,你这张脸就能顶一个保卫科,小偷小摸的看一眼还不吓死过去。

别人愿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我这辈子也毁了,能混口饭吃、不饿死就行。比起我的亲人来,我算是有福气的人啦。

一待就是三十多年。我亲眼看见咱们这个医院从小到大、从两排平房到盖起大楼,亲眼看见这个医院的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看见有人死,有人生。看见红卫兵喊着口号冲进来,我跟他们说,你们要不怕我传给你们麻风病就进来试试。一个反戴着军帽的毛孩子像是这群红卫兵的头儿,他说别听这个妖怪瞎说,咱们冲进去把反动学术权威带走批斗。一个姑娘似乎听说过麻风病,她抻着那毛孩子的绿军装后襟,哆哆嗦嗦地说,咱们走吧,这种病要传染上,先是手脚烂掉,然后鼻子、嘴巴、耳朵也烂掉,没一个能活下来的。另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年轻人也说,听说得了麻风病的人,脸长得活像个狮子,你看这个人的脸,跟狮子像不像?反戴军帽的看了看我,小脸越来越白,吹了个口哨,带着红卫兵扭头就跑。丁医生你看,领导的话还真没错,我这张脸还真顶个保卫科,我保住了老崔医生,前几年他死了,可那时候他可是咱们这儿最好的儿科医生,不能让他挨批斗啊,万一有个好歹,孩子们病了谁给瞧去?

我还亲眼看见葛红苗的爱人,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老师—从楼上跳下来,脑浆子粘在井盖上,我拿水冲、拿铁刷子刷了半天才弄干净。

我还看见这几年老百姓越来越吃不起药看不起病,我还看见医院的领导车越换越好,肚子越来越大,我还看见小护士们熬成老护士,奶子垂下去,眼袋凸起来。

我看过大门、扫过厕所,帮妇产科的医生把引产引下来的六七个月的孩子埋在池塘边。如今你看见了,我现在烧锅炉,病人成了死人,我就给他们理发、刮胡子,用清水给他们洗在人世的最后一次澡,让他们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到天上去。这门手艺是一个老医生教我的,他说,这是对一个生命的尊重。他说,在战争时期,受医疗条件所限,抢救不过来的战士,他会亲手为他们整理遗容。就像我现在的工作一样。

他是个好大夫。

那年我十二岁。我们村原本有两百多口人,后来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不过那时候幸存的还有二十几个,其中就有我和我爷爷。虽然你是医生,丁医生,但是你绝对没见过二十多个活着的麻风病人,活着是活着,但是生不如死啊。我们那个村子就是地狱,而我们就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难的冤魂。那个女红卫兵说得对,我和我幸存的乡亲们个个面目狰狞,我看到别人的脸,就等于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一点一点地烂掉。

村子被封了起来,一群穿着军装的人围着村子挖了一条环形壕沟。另一群穿着军装的人托着枪站在壕沟的边上。壕沟挖好之后,村里活着的人还有九个,有的烂死了,有的想跑,死在阻拦下。壕沟很宽,这村子没人能跳过去,也没人掉下去还能爬上来。水和粮都快消耗一空,在没有彻底溃烂成一堆烂糟糟的人肉之前,饿死就是最体面的死亡方式啦。

我爷爷早就神志不清了。

他不知道我是他仅有的孙子,他本来有三个孙子和两个孙女,可那时候就剩下我一个了。我拨开他的胡子,把最后一点水灌进我爷爷的嘴里。老人家突然清醒了,有点亮光从他那双溃烂的眼眶里跳出来。他喊着我的乳名,让我扶他起来。然后走到院子里,拿起一把斧子冲着我家院子里那棵樟树挥舞。这棵树我和我的兄弟们天天爬上爬下,我熟悉它的树干树枝,比熟悉自己的肋骨还清楚。

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想他肯定是疯了。我躲在一边不敢过去,我爷爷一下一下地砍树,俩手都是血。树倒了,我爷爷扔下斧子,坐在地下发呆。

半夜,我爷爷把我叫醒。他叫我跟他一起拖着巨大的树冠往村外走。借助微弱的油灯,我们走到环形壕沟的沟沿。爷爷让我停下,我坐在树干上直喘粗气。我爷爷沿着壕沟转了一圈,我看着他一点都不像个疯子了,他的脚步像猫那么轻,神色像军人那么警惕。他走到我身边叫我站起来,他说,来,咱们把树立起来。

死去的樟树在壕沟边立了起来,树冠在夜色中晃动着,发出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一二三,推!”我按照爷爷的口令猛推一把,樟树轰然倒下,树冠搭在了壕沟的另一边。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分明是一座桥啊。

我爷爷说,快,爬过去!

不过我不能走,谁舍得丢下自己的亲爷爷呀?你说。我刚哭了一声,他就捂住我的嘴,等他松手时,一块带着血的嘴唇从我爷爷手里掉在地上。我没顾上喊疼,我搂住我爷爷,仰头看着他,他的脸比城隍庙的鬼还可怕,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压低嗓子说—

不许哭。赶紧爬过去,给咱们刘家留个种。

我一边流泪一边抱着树干,一寸寸地爬过壕沟。我没敢回头看我爷爷,我怕我忍不住又爬回去。

唉—小丁医生,我对不起我爷爷,你看现在我都快入土的人了,还是没有给他留个种。我这模样,女的见了我不撒腿就跑就算她胆子大啦—

过了壕沟,我扭头看我爷爷,他冲我使劲摆手,让我赶紧跑,我抹了抹眼泪,就没命地跑。跑累了我就钻进庄稼地里睡一觉,渴了就喝口河沟里的浑水。我被人拿着棍子打过,因为我偷了人家的一个热包子;被狗追着咬过,因为我抢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孩的玉米饼,咬一口就咬一口吧,反正我也不在乎,不就是少一块肉吗?

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好像是到了一个城市,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名。我见到一个院门口的牌子上挂着红十字,就走进去。这一步跨进去,我就得救了,救我的人是个长着大鼻子的外国人。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外国人。

算命先生给我算过,说我命硬。真没骗人。你说?谁还有我的命好—有个好爷爷帮我逃出来,又碰上一个贵人,更何况,这个贵人还是个最有名的麻风病专家。

大鼻子外国人和这个医院的大夫们一样,也穿着军装。我现在记不清了,他们穿的,和挖壕沟的军装是不是一样?要是一样,这些个军装怎么这么好,那些个军装怎么那么狠呢?我想得脑袋疼。可我没敢跟大鼻子外国人说。

大鼻子外国人的中国话说得真好,年轻的绿军装说他有美国口音,我没听过美国人说话,也听不出他有什么口音。反正他说话我能听懂。他笑起来也跟中国人一样,他比我爷爷年轻多了,但是笑起来有那么点像,笑得我心里头暖呼呼的。

在医院里住了一年多,大鼻子外国人除了给我看病之外,还送了我几本书。我说我不识字,没想到过了几天就有一个老师来教我识字。我知道,这个老师是大鼻子外国人请来的。那个老师对我很好,看我的时候也不像其他人那种眼神。他经常夸我聪明,一学就会。还送了很多书给我。这个老师还介绍我到学校去念书,可是没人肯收,我也不想去,我可不想让人们像看怪物似的看我。

有一套印着语录的《史记》我现在还留着,你没看过?是汉朝一个叫司马迁的写的,据说被皇上割了卵蛋,于是发愤著书,要不写不出这么好的东西。你说得没错,你们医生管这个叫睾丸,我们老百姓就叫卵蛋。

你要想看的话,我借给你,不过可得还我。那可是我的宝贝,将来我死了,我希望带着这几本书一起走。

还记得我给你讲葛红苗爱人的事吗?那些个典故,就是从这本书里看来的。

有那么一天,大鼻子外国人跟我说,年轻人,你的病已经好了,你可以回家了。我告诉他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他半天没说话,背着手转了一圈,他说,这样,我现在就去跟院领导商量一下,让你留在这儿,当个清洁工吧。

后来,大鼻子外国人走了。他说要到云南去到贵州去,那儿还有很多病人等着他去看病。又过了几年,这个战地医院撤销了。因为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麻风病人。临走时,这个医院的领导给我开了介绍信,我才到了咱们这儿。你不知道吧小丁大夫,咱们医院的前身,就是专治麻风病的医院。

我记住了那个大鼻子外国医生的名字,他叫乔海德。听他们说好像是个美国人,小丁大夫,看来美国人也不都是坏人,是吧?

我见过他。我还知道他的英文名字。

有一年他到我们学院讲学,他讲的什么我记不清了。那时候他已经很老很老,一头银发,大脑门,一副粗黑框的深度近视镜架在一个大鼻子上。他的中国话说得很好。我还记得他夫人显得挺年轻,雍容典雅,线条柔美,沉静地坐在廊檐之下,面部半隐于阴影之中,仿佛一幅油画。

听我的,别喝了。这杯酒你他妈给我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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