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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第1页)

电视

一天下午,我和我哥放学后打开电视,他突然从小板凳上蹦了起来:“我知道了,她说的是阿童木,铁臂阿童木!”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很想他。他只留下了一张照片,我妈当宝贝似的藏在她抽屉里的一个小木匣里。逢年过节的,她还会把我爸从木匣里请出来,把这张照片插在墙上悬挂的镜框上,摆上两个苹果鸭梨桃酥什么的,然后再对着我爸煞有介事地念叨几句。

香倒是没烧过,倒不是我妈她不信佛,她怕人告状,那年月谁家要是烧香拜佛,被发现了后果很严重,据说要被送到学习班里去。我们村里有个跟我姥姥经常唠嗑的老太太就去过学习班,姥姥说,论辈分我要叫她舅姥姥的。这个舅姥姥从公社里的学习班回来后就不怎么爱说话了,有人问她在学习班里的事,她装聋作哑不言语,问急了嘴里就喷出一大堆语录,后浪推前浪的,汹涌澎湃,同时口舌生津,唾液如瀑,问她的人都湿漉漉地鼠窜而逃。但最终还是有人获悉了学习班里具体的“学习方法”,对那些冥顽不化的封建迷信分子,学习班的处理办法是: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命令他们背诵语录,谁先背会一百条就答应放他回家。我这个舅姥姥那时已是七十高龄,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关的,更令人惊奇的是,她活到了将近九十岁,在她死去之前的几年,还经常大段地背诵语录给重孙子灰孙子们听。电视台的记者还曾到舅姥姥家采访录像。

某个晚上我打开电视,看到这位鸡皮鹤发的老人漏风的嘴巴对着记者的麦克风,正在流利地背诵语录,一位戴黑框眼镜的女记者拿着一本“红宝书”,晃动着脑袋见证了老人惊人的记忆力,这个表情夸张的女人把脸对准镜头激动地喊叫:“全对!记忆力真是惊人!我们可以从这位老人身上发现,这个时代还有人清晰地记得伟大领袖的语录!”

我这位舅姥姥在电视里还对她背的最后一句语录作了如下补充,许多观众那天都在各家的电视前看得兴味盎然,有些人在吃饭的时候甚至因为太过激动而把食物呛进了食管,另一些人则把饭粒像霰弹似的喷射出去。最后舅姥姥在屏幕上道出了她的心得:“主席跟咱们老百姓一样,是个勤快人,懒家伙哪说得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伟大领袖说的是: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舅姥姥一度成了全县的名人,她死的那天,县里还派人送去了花圈,对这位能背诵语录的奇妪及其家人,表达了深切而沉痛的哀悼以及惋惜之情。

妈说:“你这个舅姥姥比你爸还强,他活着的时候,就会背什么汤头歌,从来没见过他背过语录,有时候我半夜起来解手,就听见你爸说梦话,都是些药名。”

我差点儿忍不住告诉妈,我爸他不光会背汤头歌,他还会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他能整段地吟诵普希金的诗—只不过,他可能只背诵给冯爱兰听。

照片上的我爸可能还不到二十岁,梳着一个轮廓清晰的背头,穿着西装打着一条带斜纹的领带,西装有浅浅的灰点,像是毛料的。他这个永恒的形象与香港录像片里那些看上去很拉风的老大极为相似。黑白照片上,我爸那张白嫩的脸和黑亮的头发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皮肤应该很白很细腻,我继承了他的白,却没有继承细腻,我的脸在进入青春期之后,一夜之间就冒出了密密匝匝的粉刺,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姥姥活着的时候说:“你爸长得像戏里的小生,”她摸着我的脸蛋,“你随你爸,生得秀气,你哥随你妈,粗眉大眼的。”

姥爷活着的时候说:“别学你爸那样,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他捏着我露在被子外面的小肩膀说,“不过你得学你爸爱念书,你要是书念得好,就不用跟姥爷一样种地了。”

从医学院毕业那年,我舅舅说:“行,小子你有本事,接了你爸的班了。”我舅舅咕咚咕咚喝着茶,隐藏在粗壮脖子下的喉结上蹿下跳,“你爸是没赶上好时候,要不这人可了不得。”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爸,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恨他。虽然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肮脏不堪地死掉,虽然我对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但他的血液终其一生都奔流在我的循环系统里,我身体内至少一半的基因来自他的遗传。

冯爱兰与我爸那种见不得天日的关系,也并未使我妈对我爸的感情由思念转为仇恨,她把恨转移到了那个与她男人有染的女人身上。然而作为儿子我很清楚,在漫长的寡居生涯中,我妈对我那死鬼父亲的全部报复手段只体现为一点,即—她从来没有到我爸坟前去过,一次都没有。但是在家里,她仍然每逢我爸的忌日就把那张黑白照片从木匣里取出,门户紧闭,把死者专飨的供果摆在这个男人眼皮底下。我把母亲这种矛盾,甚至有些自欺欺人的行为归结为一个普通农村妇女的尊严驱使,这是她永远不会出现在他坟上的原因,是为了让外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作为一个被丈夫背叛的女人,一定要表现出对那个此时已安卧坟里的男人,永远拒绝宽恕的姿态。

相对于我对父亲影影绰绰但不无剽窃目的的思念,我妈对他的想念是单纯而孤立的。我在无数个夜晚偷偷睁开眼睛,屏住呼吸,窥视我妈的举动。她把我爸唯一的照片从木匣中请出,托在手上傻呆呆地与死者对视,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有一天晚上我几乎要惊呼起来,当我妈的眼泪渐渐止歇的时候,突然作出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动作—她把照片撕成了两半。我的声带将要颤动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游过来捂在我嘴上,我在黑沉沉的空间里发现两个凝滞不动的亮点,那是我哥的眼睛。

第二天中午,我哥把抽屉下的木板卸掉一条,把木匣取出打开,那张照片还在,只是一条白色的新鲜裂痕蜿蜒着贯穿我爸油光可鉴的头发和鼻梁,直到西装左侧插着白色三角手帕的衣兜。照片的背后是一条两指宽的胶布,把我爸裂成两半的脸固定在一起。我抬头望着我哥,他面沉如水,毫无表情地端详着托在手里的亡父遗像。过了一会儿,他把照片放回远处,像对待一件古董那样小心翼翼地盖上匣盖,然后把拆下来的木条安装回原位。直起身,我看见他酷似母亲的眉毛微微蹙着,像是老了一百岁。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妈已经用肉体完成了对我爸的报复,而当时唯一的知情者是我哥丁秋,他独自承担了一个沉重的秘密。

那年冬天的一个凌晨,我在睡梦中被我哥叫醒,我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我哥把我抱到一辆手扶拖拉机的车斗里,我半靠半躺在一群猪中间,抬头望着天上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星斗。猪们对我这个异类的加入表达了有限度的反感,它们哼哼唧唧了一阵子,见我没反应也就不叫了,默许了我侵占它们的地盘。

新鲜的猪粪味刺激得我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我靠在一头猪身上,像靠在当时我还没见过、更别说坐过的沙发上,绝对真皮,绝对柔软,绝对温暖。

头天晚上,我哥终于答应了我多日以来的请求:带我去看杀猪。这一年,他已经是一个手艺娴熟的屠夫了。

我哥只读了三年书就辍学了,在学习方面他是个笨蛋,在打架方面也很平庸。我爸死的那天跳上拖拉机奋勇杀猪的那个少年英雄此后我再未见过,他比我更像一个寡妇的孩子,胆小怕事谨小慎微沉默寡言,不招事不惹事,唯恐给寡居的母亲带来哪怕任何一点儿麻烦。我哥挥舞着剔骨刀时脸上凶狠的神情常常在我的梦境中重演,有时那张脸幻化成我的样子,于是我在梦里就变得像我哥那样英勇无匹了。但之后的很多年,我看到的我哥丁秋,人如其名,心事重重老气横秋,他自我妈那儿遗传的眉宇间的英气早已消失不见。

我哥的伙伴们曾眉飞色舞地向我叙述了几年前他们去抄家的过程,我哥带着几个刚刚步入青春期的男孩在一天傍晚闯入了那个男人的家,他们其中的一个拉着一辆平板车,车上放着七八根长短不一的棍子,这些削去树皮的木棍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烁着金属的杀气。我哥的脸色是一种爆发前的苍白,他把两只手抄在裤兜里,上半身向前方探出去,一小半嘴唇被牙齿咬住,眉头紧锁,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的路,其他人一声不响地跟在我哥身后。他们无一例外地把两只手抄在裤兜里,身体略微向前方倾斜,他们的眼只盯着通往邻村的路,对偶然擦肩而过并投来好奇目光的路人视而不见。

一辆轮胎上挂满凝固泥浆的手扶拖拉机停在这家人的院门口。我哥在拖拉机前停住了脚步,开始下达命令,一个男孩把平板车停放到院门口,蹬着轮胎坐上拖拉机的车帮,另一个男孩被安排在院墙外巡视,我哥给了他一个任务,堵截任何一个从院墙翻出的人。其他人人手一根木棍,跟随我哥走进院门。

这座普通的北方农村院落并不大,布局也再普通不过,一扇灰色的影壁墙,两间正房和一间配房以及一间土坯墙砌成的厕所已经使这个院子显得局促。紧靠院墙的猪圈异常庞大,占据了院子的大部分空间,使整个空间愈发逼仄。一头体型庞大的母猪正侧躺着睡觉,一群小猪簇拥着它们的母亲吮吸着乳汁。母猪打着满足的呼噜,对主人一家即将到来的凶险毫无预感。

男人就站在堂屋门口青砖垒成的台阶上。

男人上身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抱着肩膀两腿叉开居高临下。**的土灰色秋衣袖口闪着油脂的光泽,头发因为附着了过剩的油脂和久未洗头而纠缠在一起,与之相反的是两个腮帮和下巴上的胡子刮得极干净,只在唇上保留了一笔短髭。男人的神色惰怠疲惫,只有一双深嵌进去的眼睛偶尔射出的精光泄露出隐匿的悍勇。就是这一点儿随着他眼球转动露出的精光,给了站在空地上的这群男孩足够的压迫感。我哥的伙伴,故事的讲述者之一跟我说:“那个劲儿,就像一个马上要爆炸的麻雷子,刺刺地冒着烟,”他咽了口唾沫,说,“那人就这么瞅着你哥,谁都没说话,我手心开始出汗,想把棍子换到左手,可我胳膊好像不能动了。”

我那可怜的哥哥在这漫长的两分钟里,竭力维持着脸上的悍勇,并把我爸死亡瞬间的情形努力攫住,让我爸残破的肚子驻留在脑海里助燃仇恨的火焰。我哥明白,在这种时候,先开口的人将陷于被动,因此仍然是紧咬嘴唇一语不发。他对面的男人连眼珠都没动,和我哥对视。随着时间流逝,我哥脸上的神情像冰一样渐渐融化。他还能保持的,只剩下直视那个男人的目光。

这时,一个大约四五岁,穿着绛红色外套的小女孩睡眼惺忪地从屋里走出。当她看到院子里站着的一群陌生人时,小女孩刺溜躲到男人背后,搂住男人的腿,探出乱蓬蓬的脑袋,两只和男人一样深陷的眼睛游移地扫过对面的人,细声细气地叫:“爸爸,爸爸。”男人的目光终于离开了我哥的脸,弯下腰把女孩抱起来,把脸贴在女孩的脸上轻柔地蹭着:“醒了?”

怀里多了个女儿的男人,眼神又与我哥对接,精光看不到了,有片柔软的雾覆盖了他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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