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
就是在那段时间我欣赏了许多女孩的身体,她们距离发育尚远,她们**的身体和我、和冯臭子,除了**的巨大差距之外,并无过多不同。
阳光从蓊郁的葡萄架中舒缓地筛过,洒在我舅舅油光满面的脸上,微风轻拂的时候,光线也被吹动,光斑和阴影交替着占领他硕大的头颅和躯干,整个人时而阴郁,时而明亮。
这是一个大而无当的院子,整个院子用足足一窑的青砖墁地。我小时候看到的猪圈已不见踪影,猪圈的遗址上是一座顶着琉璃瓦、翘着跋扈的飞檐的建筑物,外墙是恶俗的绿色水刷石。这个不伦不类的建筑物开了两个中式的拱门,拱门上方各有一个红字:男、女。在北方农村里,这个划分性别的厕所实在是一桩稀罕物。除了证明这个家庭有女眷居住之外,它还昭示了这家的主人正置身于追随文明过程中的一个必经阶段—不土不洋、不雅不俗、不三不四。此外这个被农村人称为茅房的公厕样的建筑物,还顺便证明给来客,这家主人拥有不可小视的财富—贫穷的农民家庭,是断然没有闲钱盖一座分性别的厕所的。
院子中央是一个被白色瓷砖粘附的圆形水池,蓄了一池死水,但水面上漂浮的几朵睡莲给这池死水带来了些许生气。
院子里占统治地位的是一幢二层小楼,它的外观和那个在猪圈的遗址上建立的厕所一样显示着主人的品位,我懒得去描述它,总而言之,那就像把中式的殿宇飞檐、雕龙廊柱、延安宝塔以及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统统放在一个盆里捣碎,然后以此为材料建成的那么一个东西。一切不伦不类的时代出产的那种东西。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表姐,我从我哥的电话里得知表姐已经嫁人。当时我回答了一个“唔”,虽然我很想知道她嫁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而且我知道我哥自己会告诉我,他是个憋不住一个屁的人。我哥果然说,表姐嫁给了一个复员军人,在县人民武装部上班。我还想听他告诉我更多关于表姐的消息,可是我哥已开始嘱咐我到城里上学时千万要吃好,什么你正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亏待了自己,没钱尽管找他开口等等。我对表姐的近况就了解这么多,我不习惯问别人这样的话:“后来呢?”
—我那时就知道,后来的事后必再有,你要信你后来能看到的东西,而不是相信别人对后来的描述。
表姐只比我大七个月。三天之后我将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上学,而表姐却已经结婚,这时的她抱着一个睡得正熟的婴儿,脸上挂着母亲的微笑站在我面前,用注视婴儿的眼神看着我。比起我记忆中的样子,她整个人胖了一圈,就像用粗毛笔在铅笔画成的人体轮廓上重新勾勒过,但仍然合乎比例,身材匀称。她送给我的笑容与她的目光不同,仍然是七年前的,并没有因为已为人母而长成大人的笑,我看着这孩子气的笑心里一**,隐藏在胸骨后的那个器官便偏离了正常的节奏。
表姐站在我的余光里,轻轻摇晃着身子,她的双臂是柔软的摇篮。
我羡慕那个熟睡的婴儿。
我对舅舅在一旁说的每一句话都置若罔闻,他多此一举地向我介绍着表姐的幸福生活和他外孙的名字。我却在那一瞬间坠入回忆,重温着表姐散发着纷纭味道的身体。
春夏两季,表姐施雅的体味是青草的味道,到了秋天,她身上就散发着干草的气息。当孤零零的麻雀出现在雪地上的时候,她是被体温焐热后蒸发出的硝制小羊皮味儿。现在,她是新鲜的乳汁和婴儿尿液混杂的味道,她就坐在我斜对面的石墩上,安静地奶着孩子。她把衣襟撩起,大半个**在阴影下皎洁如月。
它们已然长大,形态不再是两个若有若无的小鼓包。我无缘抚摸这个身体的日子,它们从未停止过努力地生长、生长。它们如今的膨胀让我不敢直视。她捧着它,把黑褐色的**塞进婴儿的小嘴,婴儿猛地挺了一下小小的身体,一道乳白色的**划出一道弧线降落在青砖地上,留下几个清白的斑点。
不得不承认,她的**喷射出的用于滋养后代的**加重了我的忧伤。
假如我还算是有过童年的话,那么我说,我童年里最喜欢的日子就是有人结婚或有人死掉。这两种日子带给我的好处是一致的,它们都能让我暂时把肚子撑得滚圆,运气好的话我还能吃到几块炖得稀烂的肉。每逢这种日子,姥爷总是带上我和我哥,村子里的哪一桩红白喜事都少不了这个走起路来咚咚响的老头儿。姥爷把我和我哥安置在一张被油污覆盖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桌子旁,自有人给我们端来热气腾腾的两大碗粉条豆腐汤,还有一盘平日少见的白馒头。我和我哥在各自的碗里搜寻猪肉时,姥爷已开始忙碌。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坐在桌前吃饭,也许是当我和我哥去欣赏大人们逗新娘子,或者钻进人群去看那些听不懂的戏时,姥爷才会吃一碗有猪头肉的豆腐汤,有滋有味地喝几杯烧酒。
婚礼和葬礼是两次庞大的饭局,那个年代,来道贺和致哀的人都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解馋是所有客人的主题。酒足饭饱之后,大人们才有精神逗弄傻乎乎的新郎和新娘,才有精神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死者守灵,骰子和牌九以及一些微不足道的赌资陪着他们熬过漫漫长夜。没有守灵义务的大人,则提个草墩坐在简陋的戏台前,抽着劣质烟卷摇头晃脑地听着台上的戏子不知所云地唱。
比起来我更喜欢婚礼,它本身的喜庆属性注定了我将吃到更丰富的酒席。这个村子里略微殷实的人家或者大队干部家办喜事时,还会请来县里的放映队。逢此时,已不啻我和我哥以及村里所有孩子的节日了。放电影的那天,我们甚至不再在乎是否能在婚礼上吃到猪头肉,我们的第一任务就是尽快地跑到村西的打麦场,占据一个最靠前的位置。
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傻不堪言,我的脖子长久地后仰才能把宏大的银幕收入眼底,同样宏大的革命题材影片考验着我细弱的脖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脖子里藏着颈椎,只觉得那些高高在上身材伟岸面容坚毅的英雄压得我脖子咔吧咔吧作响,在回家的路上我只好跟罪人似的拼命低头,以缓解因长时间遭受正面压迫造成的颈项强直和酸痛。
有时候来得晚了,银幕前已经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我即使站着,视线也越不过大人们的头顶。我试图往里挤的时候经常被一些半大孩子一把拽回原地,如果我再钻进去就有挨揍的危险—有那么一些孩子对欺负寡妇的儿子一直抱有浓厚的兴趣。我哥曾经为我跟他们打架,但是他手里没有杀猪刀的时候也与常人无异。也就是说,我哥并不能给我提供足够的保护。很多时候,他只好扯着我到银幕的背面去看,这边人少,视野开阔,但是电影里的人怎么看都让你觉得别扭,好好的革命题材影片竟在我们眼中嬗变为反面的革命题材影片—不管英雄坏蛋,他们的动作全是反的,反着拿枪,反着拿筷子,高举左手,高喊口号。当然,口号不是反的。
后来我就不怎么跟我哥去看电影了,我交了一个更好的朋友冯臭子。我从这个比我年龄还小的男孩身上首次领略了权势的力量,他拽着我的袖子向银幕前密集的人群中走去时,我们身前就出现了一条小路,那些大人们都站起身来冲冯臭子打招呼,有人还亲昵地摸摸他的头顶,叫他一声“爱民”。我跟在冯臭子身后,沿着这条小路走到最佳观影位置,黑暗中,就有人把草墩或者马扎塞到我们屁股底下。
冯臭子是冯爱兰的弟弟。这个据说跟我爸有一腿的女人那时已然身居高位,她成功地消解了一次致命的政治风险,她和我爸的艳史随着我父亲的离世已少有人提,那个年月,我们的长辈都是一些勇于遗忘的人。
那天晚上演的电影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全村的人,甚至外村的人都挤到这个并不算很大的打谷场里,有人还爬到房顶上树上。月光下,他们是房檐上的吞脊兽和树上的猫头鹰。这部名叫《少林寺》的电影让所有的人都如醉如痴,有个忘记自己在树上的人打着少林拳掉下来摔断了腿,没有人听到他的哀号,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银幕。而我,都忘了吃冯臭子塞到我手里的瓜子,不错眼珠地盯着十三棍僧和王仁则的人对打。冯臭子说他早就在县里看过了,上个月他姐姐带着他们全家坐着吉普车去了县里的影院。他还说:“电影院里看电影可好了,你不用带马扎,他们都给你放好了椅子,都是带靠背的,你可以靠着看,舒服极了。不过你不能搬走,电影院的椅子都钉在地上。”冯臭子说:“电影院的墙上有几个洞,好像几个特别特别大的电棒儿,里面藏着放电影的人,他们一摁电棒儿,就有好几道光照在前面的大白布上,你就看见电影里的人了。到演完的时候,他们就把电棒儿一关,电影里的人就都被收走了。跟银角大王的葫芦一样。”
冯臭子说:“他爹一会儿就让人杀了,我知道,不信你看。”
冯臭子说:“觉远他们一会儿要吃狗肉了,他师父也吃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冯臭子说:“你猜得不对,白无暇成不了觉远的媳妇,觉远是和尚,和尚不娶媳妇不能吃肉。”
冯臭子说:“白无暇长得真好看……”
冯臭子说:“小冬,你知道娶了媳妇干啥不?”
冯臭子说:“你看,觉远没娶白无暇吧,走吧,跟我看娶媳妇去。”
冯臭子一路上嘴都不闲着:
“汝今能持否?能持。汝今能持否?能持。”
我和冯臭子的友谊在我家搬到县城居住后暂时终止,到他生命结束之前,我们中断的友情又重新接续。
有时我坐在医院后面的荷花塘边还会想起他,那天深夜他带我看到的情景历历在目。冯臭子带我偷窥了一对新婚夫妇在第一天晚上的分内事,作为报答,我把我爸留下的一本《妇科学》借给他看,那里面有女性**的彩绘图片,图片上有我和我哥肮脏的指痕。那些彩色图片第一次出现在冯臭子眼皮底下时,他像狗一样张大了嘴,嘴里呼出的气比水缸还粗。
夏天的尾骨是秋天的头颅。正午的日头依然毒辣,可深夜已纳入月亮的统治,有了夜凉如水的感觉。冯臭子和我借助高高堆砌的麦秸垛登上墙头,月光下的院子还残留着婚礼的遗迹,鸡骨、菜叶和空酒瓶狼藉地散落地上,桌椅靠墙堆放,我们正好踩着这些桌椅攀缘而下。
冯臭子领着我一前一后来到一扇窗下,我们刚刚从《少林寺》里学到的武功派上了用场,他和我不谋而合地猫下腰,提一口真气,蹑足潜踪,毫无声息地飘至窗下。我在冯臭子的身后看到他的右手在屁股后面摆成一个握剑的动作,前面那只我看不到的手兴许还捏着剑诀,险些笑了出来,他确实比我更像一个专业的夜行者。抵达窗下之后,我学着冯臭子把身体紧紧贴墙,隐藏在窗户透出的那一方亮光无法顾及的角落,我看着冯臭子等待指示,他的双眼在阴影中闪闪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