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姥爷特别正经地对我说:
“小冬,你爸爸是个有本事的人,回头你上了学得好好念书,别跟姥爷学,种一辈子地,没出息。”
可我不想学我爸,他死的时候臭烘烘的。我想学姥爷,姥爷特别厉害,他割麦子特别快,全公社的人都不如他。他还会把铁锹插进我家院子里的干粪堆里,然后右手扶着,左手的四个手指在木头把儿上不停地“弹琴”,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粪堆里就爬出无数只油亮肥胖的蝲蛄和屎壳郎,姥姥养的鸡就一路小跑过来美餐一顿。我舅舅就不会,他也学着把铁锹插进粪堆,弹得手指头肿了,也只是有三五个蝲蛄探头探脑地巡视一番,又钻入粪堆里不肯出来。
姥爷“弹琴”的时候像个将军,他指挥的屎壳郎和蝲蛄就是千军万马。我至今还记得姥爷那时候脸上的表情,你要说他会呼风唤雨我都信,至今还信。我爸可不会,他就会给人打针,哪个小孩见了他都哭,我爸只会指挥小孩们撅屁股。我干吗要学他?
这之后我很少在晚上哭起来,但是我对黑夜的恐惧因为某个黑夜我亲眼目睹的情景而长久保留。一天傍黑,我坐在大门洞的草垛上,看着姥姥小脚蹒跚地从舅舅家走来,她低着头,越走越快。当她走到门洞口时,我从草垛上跳下,学着评书里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说:“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姥姥抬起头,我看到她满脸泪痕。我不要买路财了,我搂着她腿,问:“姥姥你怎么了?”
她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哭。她和姥爷关上门在屋里说话,我爬上窗台,抱着双膝靠在窗棂上,这时一钩残月悬在蓝幽幽的天上,一些大惊小怪的狗叫了起来。
“你去大军家了?”
“嗯。”
“他怎么说?”
“他说大队里有规定,宅基地不给批,地也不能分给他们娘仨。”
“为啥?”
“大军说,小冬他爸成分不好。”
“大军还说,他是大队干部,得以身作则,不能开这个头儿。”
“大军还说,小冬他爸活着的时候作风不好,有这么个妹夫,丢人。”
“让他们娘仨都搬过来吧,明天就搬,缺不了他们的吃喝。”
“你记住,以后别去求他,一辈子别去。”
“要不咱们求求冯家?我去找一趟爱兰?”
“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把这句话嚼烂了咽到肚子里吧。”
我坐在窗台上睡着了,姥爷把我抱进屋。
半夜,姥爷打着呼噜,我憋醒了,我是个胆小鬼,不敢自己下炕,得让姥姥抱着我尿。我坐起来的时候,看到一对绿荧荧的眼睛。这双眼睛好像就长在整个黑夜里,夜就是它没有轮廓的面孔。它不是两盏绿色的小灯或者能发光的宝石一样的东西,它有清晰的瞳孔、虹膜甚至睫毛,统统闪着绿色的光,连眼神也是绿色的,我感觉到自己脸上被它映照出绿幽幽的光芒。它就那么静止不动地看着我,我看不出这双眼睛里有什么恶意或者善意,我的感觉只有一种:怕。
它还在看着我,冷冷地看着我,又好像没有看我,我拿不准它是不是在盯着别处。我的手脚这时都僵硬如木,嘴也张不开,我拼命想闭上眼睛,可是不能,眼皮也不听我使唤,我只能看着它,只能被它看着。
大约两分钟后,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声“姥姥”,姥姥答应了一声,这双绿色的眼睛立即消失了,它消失的位置正好与姥姥的双目重叠。仿佛我姥姥那时并不是睁开眼,而是垂下眼帘—那双绿色的眼睛就是姥姥的目光。
直到现在我也认为,那就是姥姥的眼睛,否则我无法用其他原因来解释我在六岁那年某个深夜的所见。我的解释是:姥姥做梦的时候睁开了眼,暗夜中的绿光是怨恨的颜色。
另一个夜晚,我把多年前我看到的那双绿色眼睛讲给雷春晓听,她松开了握住我尘根的手,语气庄重地说:
“据说孩子的眼是最纯净的,所以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你看到的,也许是凝结不散的怨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