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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将近八旬的老人在死亡将至之时,因为聆听到了某个神谕而欣然蜕去人世的皮囊,得到了类似婴孩混沌未开时的至乐。
姥爷的死讯是冯爱民送来的。天快亮的时候,我被拖拉机持续的突突声惊醒。我把脑袋钻进被子想顽强地睡下去,这时我听到拖拉机发出的噪声戛然而止,接着就是急促的砸门声。我爬起来趿拉着鞋打开门,一股寒气裹着一个人涌进屋子。我不用擦去眵目糊也能认出,此人是冯臭子。
十四岁的冯爱民开着手扶拖拉机跑了几十里来给我报信,我根本来不及想来报信的人怎么会是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若干天之后,我和冯爱民在县城再次相遇,我才从他的嘴里得知,在我离开姥爷身边的日子,这个半大孩子和我姥爷居然交上了朋友。
跳上冯爱民的拖拉机,我靠在车斗的角落里眼泪汪汪。脑子里全是高大魁梧的姥爷,老人在我脑袋里铿锵有力地走着,每走一步都踏在我的血管上,我头痛欲裂。
我把眼泪擦干净,揉了揉脸,轻手轻脚地推开姥姥的病房门。冯爱民在医院门口熄了火等我。姥姥的白内障手术排在了今天,再过两个小时,她就要躺在手术**。病房里的人还都睡着,姥姥侧身躺着,我妈背对着门趴在床尾,她的对面还趴着一个人,一个头发凌乱粘在一起的成年男人。我用鼻子都认得出来,那是林四海。他让这个病房充满了热烘烘油腻腻的猪油味。
我拍了拍我妈的肩膀,然后走出病房。我妈抬起头看了看我,看了看对面的男人,像被点了穴道似的,她把胳膊保持蜷曲的姿态轻轻抬离床面。我来到走廊里,吸了一口含有来苏水的空气,烦闷欲呕的感觉稍减。
“我姥爷死了,”鼻腔里犹存的猪油味颇为意外地让我冷静下来,“冯臭子来报的信儿,他在医院门口。”
我妈像是被电了一下。我看她晃了晃,像是一只被行动冒失的人碰到的暖水瓶。我没去扶她,我以为我马上要听到一声爆炸的脆响。
她伸出一只手扶着墙站住:“我跟冯爱民走,你去上你的学。”她说完了就往外走。是快速地走,不是跑。我小跑着跟着她:“我也要回去。”
她倏地停住脚步瞪着我。随即她的眼神就柔和下来,准确地说是涣散下来:“听妈的话,你别去。”她抬手拢了拢头发,说,“你姥姥也不用你陪,有……有人伺候她。”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我那一刻的感受—想骂街,想用最肮脏的话骂自己的亲妈。那句脏话从我胃里冲了上来,带着强烈的腐败气息。但我还是把它咽了回去,这句脏话在我胃里跳跃、翻滚、踢打,我压制着它,跟着前面这个摇摇晃晃的女人跑出走廊。
冯爱民拎着根摇把靠在车帮上,老远看到我和我妈冲他跑来,就把摇把插进去,狠命地摇,我同样来不及吃惊他的力气,只几下,拖拉机就突突突地喷出青灰色的烟。
我妈以我从未见过的敏捷跳上车,扶着车帮站在冯爱民身后。我也跳上拖拉机,坐在车尾和她保持最大限度的距离。冯爱民的拖拉机掉了个头,向死者将要下葬的方向驶去。我妈齐肩的头发迅速向后飘起,仿佛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她把头低下,向前探着,似乎在和冯爱民交谈,可我一个字都听不到,风把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刮走了。
天已大亮。一些早点铺已经开张营业,我鼻子里都是油条和豆腐脑以及清晨浓烈的土腥气混杂的味道。街上的人渐渐多了,不时有人横穿马路,冯爱民的拖拉机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几只鸽子从远处一个屎黄色的房顶起飞,我闭着眼睛听着悠长的鸽哨。几个小时之前,我姥爷的魂魄像鸽子一样飞离他的肉身,永无归期。
两条腿又麻又胀,我站起来把屁股放在车帮上。几个学生模样的人骑着车说笑着从拖拉机旁闪过,他们的亲人想必安然无恙,他们不知道拖拉机上的人是去赶赴一场丧事,即使知道,他们对一个陌生人的死亡也无动于衷。我开始无端地恨这些与我们逆向而行的路人,我想变成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而不是现在坐在拖拉机上的我。那么,我也可以像他们那样,骑着车有说有笑,不停地捏着铃铛,对死去的陌生人及其亲人的悲恸置若罔闻。
有人奔向生,有人奔向死。这是整个人世的方向。我突然想蜕变成一尾即将出膛的**。
在我爸的医学书上我看到过它们的样子,圆头细尾,形如蝌蚪。学会自渎之后我曾经把精液捧在手里,我希望看到几尾蝌蚪在我手心里游弋。没错,我就希望成为我肉眼无法看到的**,一尾于一次惨烈的、竞争一枚卵子的远征中的失败者。在我这尾**死去之时,我目送那尾最强壮的同类钻入卵子的墙壁,一定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
假如一尾**会思考,那它是不是会想:以一具有形的肉体降临人世就真的那么美好吗?
这时拖拉机又慢了下来,我妈转过身扶着车帮向我走来。“听妈话小冬,你下去。”我发现她的样子有些不对,她的整个身体松松垮垮,如同一根失去弹力的、挛缩成一团的橡皮筋。
“你姥爷已经没了,你去了有什么用,他能活过来吗?”她说。
“能。”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就能。”我的声音很大,我冲她喊:“就能!”
我喊第三个“就能”的时候她把我推下了拖拉机。
一点防备也没有,我的后背结结实实摔在马路上,我感觉五脏六腑陡然撞击在一起,脑袋里却好像被灌入一大瓶墨汁,那一瞬我知觉全失。
直到姥姥死后,我才第一次见到姥爷的坟。那时我特别特别想把这个坟墓挖开,对于姥爷的死因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相信任何人的语言,我相信那具骷髅,我只听尸骨的讲述。
挖墓的情形无数次出现在梦里。我不止一次地挖开坟墓、吹去浮土、掀开棺盖,在我的梦境中姥爷栩栩如生,这个高大健壮的老人好像随时要站起来,伸出大手把我举起来,一次次地抛上去、抛上去、抛上去,而我,则在空中咯咯地笑、笑、笑。在梦里我长着两只肥白的小手,我觉得姥爷把我抛得好高好高,我的手能摸到棉花糖一样的云朵,能捉到从我身边滑翔而过的飞鸟。
幸福这种东西只有在梦里才触手可及。
在梦里,我甚至没有询问他死亡的时间,或者,我根本就不相信他已经是个死人。
我没有干出盗墓贼的勾当完全是因为冯爱民。我和他在县城的第二次相遇是在一个小饭馆里,我们一直坐到打烊才走。那是我头一次喝白酒,这种劣质散酒似乎一点都没流进我的胃,而是灌入颅腔与它的“原住民”脑浆争夺地盘,这场持久的战争使我的眼球几乎要破眶而出。我想不起冯爱民是怎么把我弄回家的,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床下放着一个脸盆,盛满了我昨夜呕吐出来的秽物。
在我离开村子不久,冯爱民在麦田里碰到了我姥爷。那是个晴天,我姥爷坐在浓密的树荫下休息,他手里铜制的烟袋锅在太阳的照射下呈现出彩虹的五彩光芒。冯爱民正向麦田的方向走来,这道光芒扫过他的脸,立刻吸引了他。冯臭子欢快地跳着,扬起脸捕捉不断移动的光柱。当光斑停留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眯着眼睛咯咯地笑,当光斑消失时,像狗循着肉味一样,冯臭子找到了光源。
他站在我姥爷面前。姥爷以一个老人的目光端详着这个男孩,慈祥而温暖地笑。冯爱民的目光停留在我姥爷手里的烟袋锅上,他对自己找到的光源已经失去兴趣,转而将目光投射到老人的脸上。
他问:“小冬还回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