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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道(第1页)

觉道

“妈,我爸死了,我就是一家之主。你们的事,我答应了,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跟林四海一个炕头睡了。”

快毕业那年,我哥来学校看我。我和他找了一爿整夜不打烊的小酒馆,喝着劣质的散装啤酒。我记得那天晚上无星无月,夜空一片混沌。小酒馆前的马路上睡着几个看瓜的人,几堆高高摞起的西瓜各自割据了一方便道,看瓜人就躺在自己开辟的领地里鼾声如雷。

我哥端着杯,目光游离,嘴巴翕动,开始抖搂一个陈年秘密,尽管我已经囫囵触摸到这秘密的轮廓,但是他讲述的一切仍然刺激了我,听着听着,在溽热的夏夜里我就像个高烧病人那样哆嗦起来。

不管怎么着,你都不应该恨林四海。眼看你就要毕业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上学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林四海出的。你要是还懂一点儿人事就不要再恨他。

再说,去年夏天,他死了。

林四海死之前,嘴上起了一圈水疱,肉皮薄得像一层油纸,撑得透亮,透过皮能看见疱里面清亮的水。他的手脚也起了很多水疱,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地冒出来。新的水疱起来,老的就瘪了,水疱的水流出来,沾到哪哪烂。妈带他去县医院看病,医生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来,就开了一堆消炎药。可根本没用,水疱还是照样出,手脚还是照样烂,妈拿蘸了凉白开的棉球给他擦,一擦就掉下来一片烂肉,鲜红的嫩肉就露出来,谁看了都打个激灵。

妈瞅着他难受,就天天哭,眼肿得跟刚摘下来的熟桃一样,林四海倒是显得没心没肺,他说:“我这不是病,这是杀了一辈子猪的报应,我琢磨着,这是死在我手里的猪报仇来啦。你没见吗,跟闹猪瘟差不多,嘿嘿。”

林四海见妈还哭,就又说:“你看这病县里的大夫治不了,那是他们没见过,没见过的病大夫当然不会治了。不过我自己有个好法子。”他故意卖个关子,不往下说了。妈就问:“快说啊,什么法子能治?你赶紧告诉我。”

林四海就一本正经地说:“我听这行里的老人们说,杀猪的人差不多早晚都得得这个病,所以说,猪病还得猪药医,你给我浑身抹上拌好了的猪食,扔进猪圈里,猪闻见味就会爬过来舔我身上的猪食,这么舔上几回就好了。”你也知道,妈是个急性子,她说:“我这就给你拌猪食去。”妈刚要去,又忐忑地回过头,跟林四海说:“那……猪要是把你啃了怎么办?”

林四海嘿嘿笑着:“那你就先给我舔,让猪先看着,见你不咬猪也就不咬了。”

妈这时候听出来了,林四海是在逗她玩:“你这是拐着弯骂我是猪,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林四海就大声地笑,那会儿我在外屋洗一挂猪大肠,侧着耳朵听妈和林四海说话。我听见啪啪啪的,肯定是林四海身上的水疱炸开了,所以他只笑了那么一下,我就听见他咝咝地吸着冷气。

我听见妈又哭了。林四海说:“兴许啊,你还真是头猪变的,要不怎么这么笨,跟着我名不正言不顺的,还让人家骂、骂你破……”

“破鞋!”妈说话的时候鼻音很重,“破鞋就破鞋,他们爱骂就骂去,我这双破鞋啊,别人想穿还穿不上呢。”

你能想到妈说这话的样子吗?骄傲极了。

林四海仿佛没听见,他说:“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一头会流眼泪的猪,那阵子我刚进屠宰场当学徒。那头猪个子不大分量不重,你知道,那年头人都吃不饱,更别说猪了。不过这头猪分量更轻更瘦,瘦得眼窝都陷进去了。眼睫毛就衬得特别长,看着还挺秀气。我师父让我练手,我拿着刀走到这头猪身边,刚找准了位置要下刀,就瞧见这猪流泪了,眼泪噼里啪啦地从深眼窝里往外掉,我当下就吓傻了,哪还下得去手?你想想,我见过马哭,宰牛的时候牛也掉眼泪,可谁见过猪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呀,那回我真害怕了。我越看它越像个人,越看越没了猪样子,哪是猪脸啊分明是张人脸,还是个女人的脸,我这手腕一下子就软了,杀猪刀就掉在地上。我跟师父说,说什么我也下不去手,要不咱们把它放了吧。我师父就走了过来,他一声不吭地死死盯着这头会流眼泪的猪,盯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师父清了清嗓子,弯腰拾起刀,我看见他胳膊上的肉都变得紧绷绷的,知道师父要下手了,我想拦着他可又不敢,就跑出了屠宰场大门。我听见师父说:乱世出妖孽。”

“后来呢?”妈问。我也放下手里的大肠,支棱着耳朵等着林四海往下说。

林四海说:“我在树底下蹲了半天才回去,师父把这头猪杀了,猪头也剁了下来,我瞟了那个猪头一眼,也不知道是眼花了还是什么,反正我到现在脑子里还记着,猪眼窝里还存着一汪眼泪,亮闪闪的,好像要流下来,但老是在眼眶里打转,你去照照镜子,就是这模样。”

“好哇,你还是转着圈骂我是猪!都病成这样了嘴还不老实!”

然后我就又听见妈咯咯的,像个没出阁的姑娘在笑,和林四海洪亮的笑,还有他咝咝地吸冷气的声音。

等妈不笑了,林四海说:“那个猪的故事,是真的。”

我真佩服林四海逗妈笑的本事,我就老学不会,我就不会逗林静笑。林静笑的时候都是因为我笨。林静明年就高中毕业了,她一毕业我就娶她,妈很乐意,林四海活着的时候也乐意。我估摸着,等我娶她那天她就笑了,得笑一整天。

先不说林静了。我接着跟你说林四海。

林四海死的那天,舅舅去了他家。你别急着问,小冬,你听我慢慢跟你说。当时我也很奇怪,他干吗去林四海家,姥姥姥爷死了之后,咱们和舅舅家再没什么来往。施雅嫁人那天,妈也只是托人送了二十块钱。他那天一进院我就觉着不对,他跟我打招呼的时候脸上皮笑肉不笑的,他拍了拍我肩膀,说:“小秋,怎么眼发直了,我是你舅啊,不认识了?”没等我说话他就进了屋,我也跟着进去了,我倒要看看,这个老东西要干什么。

妈正拿着瓶紫药水,拿棉球蘸着给林四海身上的水疱抹。舅舅一进屋,妈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把药水掉在地上。我看见她脸憋得通红,躺在炕上的林四海也看见了,就说:“哟,大军哥来了,坐坐坐。”他忍着疼要起来,舅舅摆摆手说:“不用了,你躺着你的。”

林四海说:“你哥来了,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去,沏壶茶去。”这句话是冲我妈说的,林四海又说:“大军哥,你别往心里去,这阵子她没日没夜地伺候我,脑袋都累得不转了。”

“我这妹子可不傻,”舅舅说,“要傻她能看上你,跟着你有肉吃啊,你姓林的洗洗手都是一大盆猪油,没油水她能跟着你,兄弟你说是不是?”

林四海响亮地笑着:“是啊,哥你说得没错,我这手刮刮都能出半斤油,”他吸了口冷气又说,“不过还是比不了官啊,不光会刮地皮,一抬屁股,屁眼都能夹起两张大团结。”

要不是妈这会儿端着茶进来,我差点儿就笑出声来。林四海不光能逗咱妈笑,他也能把人气哭。舅舅那张大胖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像一块放了好几天的五花肉。

“大军哥,前阵子你们村有个老头上吊死了,我听说是因为镇里头要买他的地他死活不卖,后来他们家房子让人扒了,这老头就去县里、市里上访,让镇上的派出所半道上截住给打了一顿关了一个月,放出来就上了吊,你是副乡长,你儿子是派出所所长,这事儿你肯定清楚吧。”林四海说。

“死了活该,村里把地卖给温州人办厂子,也是搞活经济嘛,又不是不给他家地钱。这老东西就是想多讹点,就去县里告状,说村干部们借卖地贪污钱,这不是公然诬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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