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秒钟之后,主任站在门口,脸如蒸蟹,伸一指冲我和苏卫东大喝:“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推病人去手术室!”
除了在微生物实验室里,我还没见过这么多的蛔虫。我能用不大的篇幅来描述这些寄生虫的形态,足够你们恶心几天的时间。连苏卫东也忍不住在手术台上干呕。即使我自己,在敲下这段文字的同时也在做深呼吸,尽力安抚随时要**的胃脏平滑肌。因此我决定略去若干字。假如你是一个嗜痂癖读者,想从我隐去的情形中得到别样的快感,建议你打开想象的闸门。我完全是出于好意才写下这句话来导引你的思维—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你手中端着的一碗面条,倏然蠕动起来……
如今的城里人已无缘欣赏蛔虫的婀娜,医学院的学生也只不过见过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死虫。这种生物是贫穷的附加产品,它们的福地位于卫生条件极差的农村。而卫生条件极差又是贫穷的附属品。
那个年代,只有衣食无忧的人才有闲钱和闲暇打理自己和子女的卫生。我和我哥小时候肚子里都有蛔虫栖居,我父亲一个肉眼凡胎,眼睛不是电子显微镜,他的洁癖也无法阻止蛔虫卵从口腔进入我们的肠胃。但是在我爸眼皮底下,我哥和我是不敢生吃红薯和水果的。肚子饿极了的时候,我们背着我爸我妈往嘴里塞一切能吃的东西,这种偷吃行径常发生在野外,不具备洗手和把食物煮熟的条件。现在我闭上眼睛,有关蛔虫的一幕活灵活现—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拉屎,在等我妈来给我擦屁股的间隙,我掉转屁股观察前队变后队的蚂蚁,无意中发现有两条虫子在我那坨九曲十八盘的屎里探头探脑,已钻出一小半,身形优美,姿态婀娜。我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却感知到它们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不适。我忘了擦屁股去喊我哥,我哥见识阅历都远胜于我,围着屎转了一圈,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蛔虫。”转过头我哥问我,“爸让你吃宝塔糖了吧?怎么没给我,我找他要去。”
在肠虫清这种药问世之前的日子,我们吃的打蛔虫药叫宝塔糖,因为形状模拟延安宝塔山上那座塔而得名。我哥问过我爸,为什么这打虫子的糖弄成宝塔的形状,我爸对我哥先进行了一番有关延安的教育,然后说:“主席待过的地方,塔就是宝塔、神塔,跟托塔李天王的塔一样,制药的人相信宝塔能镇住虫子。”“什么是镇?”我哥问。“就是镇压。”我爸说,“就像斗地主一样,你一镇压他,他就老实了。”
一些老家的乡亲来医院找我办事,他们常说:“小冬你小时候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到处疯跑,你发呆的时候多,疯跑的时候少。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小子不简单,那可不是发呆,那是想事呢,我一眼就看出你小子将来能成大事。”乡亲们是邹忌的门客,有求于你就说你比城北徐公长得好看,我最清楚自己什么德性,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待着—有个跟人通奸的爹,后来有个不守妇道的寡妇妈,这样的孩子没几个小伙伴,除了“洗不干净”的冯臭子。所以在我小时候,什么东西都能成为我的玩伴和玩具,更别说是一条活体蛔虫了。
这个游戏相当好玩。我哥一辈子都想不出这种玩法,倒不是笨,我哥他有点一根筋,只要他认准了的事,肯定能玩精。比如那几年迷上魂斗罗和超级坦克,玩了没几天就能打通关。比如跟林四海学杀猪,一个月下来他就修炼成庖丁,出手就切中肯綮,杀完猪,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连资深老屠夫林四海都禁不住喝声彩,说猪死在我哥手里也不枉在人世走一遭,说收此佳徒是他一生夙愿,而今夙愿得偿,自己终于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他不感兴趣的事,你拿鞭子抽他他也学不会,总的来说我哥的纵向思维能力非同一般,横向思维几乎没有。他就不会想到像我这样把屎淘米一样筛洗干净,然后把蛔虫放在瓶子里,好欣赏这种线形生物在水中游泳的样子。那天,我趴在地上支颐凝视,看着两条惨白的蛔虫在清澈的水中扭来扭去,直到天上金乌西坠,直到两条虫子弯成两个问号坠落瓶底。它们思考的终极问题应该是:为什么我们离开了人类肥沃的肠道?它们大脑中(如果蛔虫有大脑的话)最后怀念的是:在一个男孩腹腔内食无忧的优裕闲适。它们最后的疑问是:那些味道甜甜的糖浆莫非有毒?
手术还没结束,主任就下了手术台。这是高等级医生的特权。留下我、苏卫东和一个实习医生为女孩关腹。老迈的麻醉师好像偷服了麻醉剂,坐在呼吸机后昏昏欲睡。我和苏卫东第四次交换了眼神,我们为女孩担忧,蛔虫离开了她的身体,留给她肌体的伤害却难以康复。我们为雷春晓担忧,主任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或许他此时正站在淋浴喷头下盘算:如何制作一双足够小的小鞋,然后套在雷护士的嫩白脚丫上。
术后雷春晓给小女孩测了生命体征,这孩子的血压、脉搏暂时平稳,已经有了自主呼吸,只是人还没苏醒。苏卫东第二天要休探亲假,去看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爹。“这个病人交给我吧,你别管了,我来下医嘱。”苏卫东说好。我掏出一包“画苑”,递给他一支。他把烟夹在耳朵上,去隔壁的医办室换衣服。
我靠在值班**,看青烟袅袅升起,在灯管四周盘旋,困意就浮上了脑子。
钢精勺刮饭盒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有个毛病,最听不了这种声音,这种声一入耳我就心跳加速,浑身起鸡皮疙瘩。我睁开眼,见身上斜着搭了一角被子,其余的部分被我压在身下。我从**坐起来,雷春晓正端着饭盒盯着我,一脸愕然:“吵醒你了吧,真不好意思。”她脸上的愕然转为歉意。
“没事儿,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躺你值班的**,害得你没地儿休息。”那时候我们医院的护理站都放张床,不忙的时候护士们可以躺一会儿。我揉了揉眼,没见着苏卫东。
“苏卫东呢?他干吗去了?”
“他看你睡着了,就去医办室了,说眯一会儿,有事就喊他。”
“你再躺会儿吧,外面雪下大了。”
“被子是你给我盖的吧?谢谢。”我叠着被子,屁股对着雷春晓说,“不了,我这就回去了。”
“你回满月家?”
“回宿舍,我回她家干吗?”
“哎哟真抱歉,我不该问。”
“该问该问,你是姐,关心一下小弟的私生活也不为过。”
“头一回发现你还挺贫的。”
“这只能说明你平时对我关心得不够,没给我这个后进青年送过温暖。”我脑子里,她手掌的柔软和温度召唤而至。
“谁敢关心你呀,刘满月还不把我吃了。”
“嗯,我看有可能,我了解她的饭量。”
我忽然觉得倦怠,想走了,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雷春晓说:“你等一下。”然后扭头出去了。再进来时端着两个圆形铝制饭盒,手和饭盒之间垫着一条白毛巾,她的头隐藏在热气腾腾的水蒸气里。
“先别走。我知道你肯定饿了,给你留了点儿吃的。”
她打开饭盒,鸡块与香菇的鲜香味随蒸汽冒出来,挑逗着我的鼻子。我的胃比我的味蕾先屈服,咕咕作响。我看反特电影的时候总是想,那帮中美合作所的刑讯专家都是弱智,其实气味是最好的刑具,老虎凳辣椒水美人计都不管用的时候,试试饿那些地下党三天,然后把热腾腾的烧鸡酱狗肉黄焖鱼摆在他(她)鼻子底下,拷打他们的味蕾和饥饿中枢,再宁死不屈的也得招。有一次我跟我哥透露过我对刑讯学的看法,他说:“你小子怎么能帮国民党打地下党,叛徒!汉奸!”我也知道自己的脑瓜儿有些不对劲儿,属于立场错误。但我隐隐觉得,我只不过是在探讨一个技术问题,跟我哥提到的完全不对榫。
我尽量让自己吃相雅一些,所以耗费的时间相对较长。嘴里食物减少的时候我就跟雷春晓说句话,我能觉出她一直望着我,有些人,有些女人的眼神是有热度的,微弱,却能让我清晰地感知。不管这目光是射在我背上还是其他地方。
“你说主任会不会生我气?”我听到她叹了口气。便想起吹气如兰这个词,便想起土行孙对邓蝉玉霸王硬上弓的描写,由吹气如兰我还可以想到罗带轻分、香汗淋漓、娇喘微微。想起几个小时前她被我握住的手,纤柔、绵软、芬芳。
“假如你是主任,手下敢这么跟你说话,你生不生气?”她问得极突然,我知道以主任的心胸必然生气,但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反问她。
“我?我根本不可能干出这种事—那个孩子都快没命了,还逼着人家交钱。”
“你最近是不是诸事不顺?或者,大姨妈来得不规律?”我把饭盒一推,转过身来正对着她。屋里暖气烧得很热,顺带也把她的脸烧出两片若隐若无的腮红,她停下上下翻飞的毛衣针,抬起头与我对视。灯下,她白衣黑发红腮,和讶异的表情组合在一处,柔媚娇俏。
“别胡说八道,我大姨妈对我好着呢,对了,你会算命吗?”
“当然,”我微微颔首,宝相庄严,“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我爷爷解放前是个研究周易的大师,看相解梦风水占卜扶乩无一不精。那时候全县算卦的,只有他一人敢开价卦金五块大洋,别看贵,生意好得出奇。不过穷人的他不要,专要富人的钱。”
我点了支烟,接着说:“这事可就你一个人知道,别外传了。虽然说现在不讲成分了,可我不愿意让人知道我出身不好。”
“嗯,我不会说的你放心。那你爷爷后来呢?”
“后来解放了,罪名是传播封建迷信,妖言惑众,然后被枪毙了。”我抬手做枪,冲着墙扣动扳机。这句话我没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