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的命当然不是我头发的长短能决定的,这我知道,要是在正月理个发那老杂种就能死,那他早死了一百回了,只要他能死,我就是秃了也在所不惜。妈恨他,我这当儿子的当然跟妈要保持一致。妈肯定高兴,她一定明白我在今天理发的深意。
可是我想错了,我一进门她就慌了神,她说:“小祖宗,谁让你今天推头了,你也不看看皇历,还没出正月呢!”
我抓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红薯往嘴里塞,囫囵着说:“你不是恨我舅吗?我理个头他没准就真死了,正好。”
“大人的事儿你跟着瞎掺和什么,你舅再不是东西也是你舅,小冬你那书不能白念,别人事儿不懂。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人家不笑话你,笑话你妈……”
接下来是车轱辘话,一圈一圈又一圈。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想爸,那个白白净净温文尔雅的赤脚医生,读过点儿书,也许是以文化人自居,反正他从来没骂过我们哥俩。可是谁让他死得早呢?给别人看了半天病,到了自己说死就死了,一个载满猪的拖拉机从我爸身上轧了过去。妈带我们去收尸的时候,我看见我爸的肚子凭空消失了,血红的肠子铺了一地,与暗黄色的粪便混在一起—操你妈的,你把我爸的屎都轧出来了。
可我爸那张脸还是那么白净,纤尘不染,下巴上还隐约可见青郁郁的胡子茬,他肯定是出门前刚刮了胡子,只是看不到一丝血色,白得瘆人。我和妈跪在地上哭的时候,我哥不知道从哪儿找了把剔骨刀,蹿上拖拉机,一刀一个把猪全宰了。于是我不哭了,我那杀红眼的哥和垂死前嗷嗷号叫的猪把我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肇事司机远远地蹲在一边抽烟,留下一车猪承担责任。那时我没留意他,我哥挥刀杀猪的形象光芒万丈英勇无匹,轧死我爸的那人在我的记忆中反而面目混沌。
妈坐在马扎上,一边择韭菜一边嘟嘟囔囔。我打开了电视,苏小明正眯缝着狐狸眼唱《军港之夜》,再换一个台,两头狮子正在非洲草原上打滚,这是我最爱看的《动物世界》,那个姓赵的国嘴正在含糊其辞地解说狮子的**过程。
看着电视我就想哭,你们不知道,这黑白电视是我爸的命换来的。肇事的拖拉机司机是个穷鬼,我哥带着人去他家要钱,那家伙说,一车猪都给你们了,拖拉机是我借别人的,家里就剩这台电视了,要就搬走。他话音刚落,他家那个小丫头片子就哇哇地干号,抱着电视不撒手,怎么哄都没用,掰她手都不能使她和电视机分离。我哥他们就连电视和小丫头片子一块儿抬到了院子门口的平板车上,那个当爹的抱着膀子脸色铁青,站在一旁一语不发,直到最后才一把把他那个七八岁的闺女从电视上扯下来,搂在怀里,好像怕让谁抢了似的。弄得我哥发愣,他是冲电视来的,又不强抢民女。
后来我哥又去侦察,回来说:“妈,我瞅见了,他家猪圈里还有几头小猪,要不……”妈摇摇头,说:“你们一个爹,换了人家六头猪、一台电视,也算抵了。你没看见吗,轧死你爹的那个人,家里连个女人都没有,那孩子她娘,去年也没了。”
妈停了一下,叹了口长气说:“那家人活得也不容易。”
我爸死的那年我家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日子,我妈我哥还有我,天天有肉吃、有电视看。猪肉的可口与动画片的好看,减轻了我和我哥失去父亲的悲痛,反正吃肉和看电视的时候,我好像记不起这个家里曾经有个我爸存在过。
我爸没动过我们哥俩一根手指头,也从不骂街。可我妈虽算不上当街泼妇,却也很会骂街,区别是压低了嗓子,却因此更有穿透力。我捂着耳朵盯着电视屏幕,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就在我即将发作之前,我妈骂累了,她说:“小冬,从今天起你不许出门,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我正要还嘴,她却伸手摸我的脑袋,声音毫无预兆地柔下来:“别说,理得还挺好看的,等出了正月,叫你哥也去理一个,也理你这样的。”
“你回来的时候,碰见熟人了吗?”妈问。
“没。”我说。
那个正月妈没让我出门,她怕舅舅家的儿子知道了揍我。她怕得很对,开学的那天,我那两个身躯伟岸的表哥在半路上截住了我。他们打我的时候,我的酷头早长长了,《诗经》里说“首如飞蓬”,当时的我就是这么一副德性,头发肮脏扭结成绺盘踞在我的头顶,看不出有什么酷的,倒是便于被人薅住了往死里打。
我触犯了他们的禁忌。城里人可能永远想不到为理个发就能挨一顿打,可这是真的,农村人虽然也不会相信外甥在正月里理发当舅舅的就一定会死,可是他们不允许有人触碰禁忌。比如过年的时候,如果你好心帮长辈干活,嘴上一定要安把无形的锁,最好是三缄其口,因为不吉利的话太多,不知道哪句就扑到你嘴里让你说出来惹祸。某年过年,我哥就挨过我妈一擀面杖,他见我姥姥弯着腰和面,就说:“姥姥我和吧,你别和了,要不一会儿又腰疼了。”他挨打的原因,就是那个“和”字,在北方话里,这个字念“活”。
我姥姥倒没说什么,我妈不干了:“小兔崽子,咒你姥姥死是吧?”姥姥倒没什么,赶紧呵斥我妈,我哥捂着脑袋更委屈了:“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你也说了那个字……”
禁忌之所以成为禁忌,就是因为解释权在强者一方,像我妈一样,说我哥触犯了他就触犯了。强势的一方对汉语的任意解释,使得禁忌和惩罚得以成立。
有两个熟人路过。他们想把打手拉开,我表哥中的一个继续揍我,剩下的那位临时充当讲解员的角色,他理直气壮地告诉两个试图劝架的人,这个挨揍的小子是他们爹的外甥,还没出正月就去理发,这不是要咒他们的爹死吗?这么人事儿不懂的家伙难道还不该揍?
熟人表示惊讶,忙说该揍该揍。熟人临走的时候没忘嘱咐一句:“打两下出出气就行了,别把人打坏了啊!”
旷野荒芜,冷风肆虐,打手出拳踢腿却比呼啸的北风还要凌厉,我是这片冻土上唯一扎根的庄稼,晃悠晃悠,却居然没有折断。我下巴上挨了一记勾拳,我的头追着飞溅的鲜血迅速向后仰去—
我终于倒地时,看到天上悬挂着一轮没有血色的太阳,可它居然让我感到了一丝暖意。
在农村里,十里八乡的什么消息也瞒不住。我趴在冻土上,那天我撞见的人一个个地从我脑中晃过,像是一场皮影戏,他们稍纵即逝,我捉不到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人。我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脑袋又麻又涨,整个身体沉重如石,我撑着胳膊想爬起来,却好像被涂抹了毒药的箭射中的野猪,绵软无力,残存的力气只能用来哼哼。
半晌,我慢慢地爬起来,把书包上的土掸掉,细弱的脖子顶着一颗肿胀的、布满血污的脑袋走进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