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商店是平川市很具规模的涉外商店,是省里的总店下属的连锁店。门面豪华典雅自不必说,里面也全是高档商品。如果是生活低调的人,其实是不怎么买这里的东西的。汽车停在商店门前小广场上以后,薄哥达从车上下来,站了一会,他想起过去曾经在这里和一些烤羊肉串的小贩打过一架,那时候他还在区城管局工作。
但就是因为打了那次架,友谊商店门前再也没有出现过支起炭炉浓烟滚滚地卖羊肉串的情况。过后友谊商店给区城管局送了一面锦旗,给领导班子和参与打架的几个人每人做了一身儿西服,据说每身儿都价值五六千——城管干部有制服说有制服的,节假日总该换换行头吧。结果不久薄哥达就调到市城管局去了。来到友谊商店应该说就是来到福地了!
薄哥达兴致勃勃地上得楼来,直奔一把经理的办公室。那友谊商店是正儿八经的国企,一把经理自然知道薄哥达去了三柳,因此一见面分外热情,两个人一下子拥抱起来,接着经理就拿出了刚从巴西进来的上好咖啡名品“巴伊亚”,给他沏了一杯。还说:“薄县长,今天来了就别走了,楼上咱们新开了‘情人酒吧’,火极了,晚上我请你喝两杯!”薄哥达道:“不行,现在忙死,等我几时消停了,再找你喝酒来。”经理说:“我请你尝尝墨西哥炸弹,尝尝正宗的法国君度酒。你肯定很少喝!”薄哥达还真没喝过这两种酒,不过他听说过,也知道其酒价值不菲。但他没这个闲心滞留在市里喝酒,他想及时回三柳处理他的烂事去。就说:“改天,改天我一定找你品尝;下次来我就奔着喝酒找你来,行吗?今天我赶紧说两句话,然后就得回三柳——我问你,三柳的采石场来过你们商店买购物卡吗?”
一听这话,经理脸上的笑靥蓦然间便凝固住了,他看着薄哥达有那么两秒钟没说话,然后才回答:“薄县长,是不是他们有违纪之处,你来追究了?”薄哥达道:“不是,我就是随便问问。”经理脸上的笑靥慢慢舒展开了,字斟句酌地掂量着说:“咱友谊商店和瑞士银行的规矩是一样的,为消费者保密,就是范鹰捉来了,我们也不能坏了规矩,否则我们就别想赢利了。这一点务请薄县长见谅!”
薄哥达一时语塞。从纪检干部审计采石场账目情况看,里面根本就没反映曾与平川市友谊商店有过业务来往,那么,无疑是使用了现金,而且也没开具发票。而这笔钱肯定走的是其它费用。而且,显而易见,数额小不了,否则友谊商店根本不会搬出“保密”的规矩。既然如此,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薄哥达便和经理闲扯了几句别的话题,就起身告辞了。
此行没达目的,薄哥达很郁闷。他本来想帮范鹰捉把问题洗清了,然后好向范鹰捉要业务——市里的三大工程务必使用三柳的砂石料。可现如今没法洗清。想落这个好儿偏偏落不上。如果动起真刀真枪,去找庞麦花,说不定就弄巧成拙伤了范鹰捉,与其那样,还不如偃旗息鼓,只装作没这回事。问题是他可以装,而县纪检委和审计局不会装,他们会逐级上报——要么,就出面拦住他们,把消息压在县里。但万一将来再把自己抖弄出来,弄个灰头灰脸,值得不值得?在回三柳的路上,薄哥达一言不发,只是闭上眼睛思考。路上路过厕所,司机问了一句:“薄县长,解一下手吗?”他干巴巴回答:“不解。”其实司机也有自己想解的意思,但被薄哥达噎回去了。那就只能忍着。而薄哥达此时想的是,干县长说是官升半级,可比干城管难多了!
回到县里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县纪委和审计局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老场长的案子先别立案,也别往上报;几时立案和上报等候通知。其实,那两个单位如果想报,早就报上去了,就是因为考虑里面涉及王如歌和周明,他们便压了下来等候指令。现在指令终于来了,他们便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采石场老场长死了,还得有人继任,不能空着位子。于是,周明打来电话,说了一个人名,叫段吉顺,是县政府办公室已经退休一年赋闲在家的老主任,据周明讲,这是好几个离退休老同志推荐的。现在薄哥达已经明白了,那些推荐段吉顺的人,将来必能落点好处,分点奖金。如果他们推荐在职人员,则只会使在职领导沾光。薄哥达对这些人都不认识,便听之任之,对周明说:“有你把关,我放心!”暗想,如果我真提出相反意见,你干吗?我何必找那不痛快呢!于是,县政府就有人给平川市政务网写了一条小信息,通报了这个决定。而一直死盯着政务网的崔武民从中闻出了味道:段吉顺——段吉祥——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正要往三柳跑一趟摸摸薄哥达的底牌呢,便急忙带着段吉顺何许人也的问题来到三柳。当然,这次他是以采写薄哥达从城管局副局长到三柳县县长成功实现角色转换的报道为名义的。他估计薄哥达会很激动,会对他说出心里话。
崔武民在刑警大队是以能掐会算而闻名的,说穿了就是善于分析。果不其然,这次他的分析就猜到薄哥达心里去了。薄哥达上任伊始就遇难题,而且是他以往多年从来没遇到过的,这既使他很挠头,又有一种成就感,特别是在他摆平郭大姐以后。他还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老要张狂少要稳”。就是说,年轻时应该多磨砺少自满,而进入老同志行列,就可以张扬一点,因为你已经很成熟,即使张扬一般也有分寸,而再不张扬,那就过这村没这店了。所以,他现在刚刚有一点起色,就希望别人替他宣传,这也是初来乍到巩固地位的需要。
当崔武民问他对范鹰捉的印象时,他直截了当地说:“范市长好,我赞成他!我愿意为他牵马坠镫、甘当马前卒!”崔武民一下子便心里有数了。他对薄哥达信誓旦旦地表示,回去以后,一定要写一篇三柳县新县长的报道,帮他吹一吹。薄哥达得意地哈哈大笑,算是默许。但紧接着,崔武民又说了一段话,就把薄哥达吓出一身冷汗。崔武民说:据自己分析,范鹰捉在采石场挨砸是有人设计、被人做了,只不过没做干净,加上范鹰捉福大命大造化大,硬是鬼门关里摸了一把阎王的鼻子便闯了出来,而设计者之一的老场长却意外地做了替死鬼!
薄哥达只听得心惊肉跳,便问:“哥们,你对范鹰捉什么印象?”他才刚刚想起来应该问问崔武民是那条线上的人。但崔武民却说:“老实告诉您,我哪条线上的人都不是,我只是公事公办。但我总感觉范市长非常窝囊。所以愿意说句公道话——你想想看,他刚上任,就让人偷了办公室,接着让人在腰上踹了一脚,闹个腰间盘突出,再接下来,就有人剪接了照片要挟他,再后来,登峰造极,图穷匕首见,动了真格的,只差毫厘就让他与死神擦肩而过!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巧合吗?试问谁见过天底下有这么多巧合?您比我年龄大,阅历深,您见过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吗?”
薄哥达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嘬起牙花子。没错,这事就怕联系起来看,就怕往深处想。文革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难道还有人搞帮派吗?他蓦然想起过去领袖的一句话:“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历来如此”。可不是吗?问题是,都是党内的同志,意见不一致也不至于下狠手啊?咱们是法治国家,不是乌合之众啊!以薄哥达的脑力与见识,有些想不通了。他真诚地使劲摇着脑袋。
崔武民继而告诉薄哥达,段吉顺是段吉祥的哥哥,这个情况他已经了解完了,确定无疑。而段吉祥是柴大树那条线的人。下面的话他没说,给薄哥达留下了思想的空间。但薄哥达蓦然间便如卧针毡了。那条线的人是敢下狠手的人,这个段吉顺顺理成章就不是善茬儿了。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起来自己真真坐在火山口上了!
晚上,他千留万留,说尽好话,终于把崔武民留下吃饭住宿了。这样,他可以对这个初次见面便印象极好的年轻人掏掏心窝子。他们在县政府招待所的一个小单间里,要了两瓶低度茅台,一人一瓶,六个小菜,便一杯接一杯对着喝了起来。薄哥达向崔武民讲起了自己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过来的,那真是天天吵嘴,天天打架,不是骂人,就是挨骂,不是打人,就是挨打,就在最近临离开平川的时候,就在市政府大门口,还被人打了个五眼青,这火气一直压着没处出,自己也就是以此为理由请求范市长给自己换换工作,而范市长体恤下情,不单单是给自己调离一下就了事,而硬是给自己官升半级,而自己当时想的是只要调离原岗位,哪怕降半级都无所谓!哥们,你见过这么好的市长吗?范市长对别人好不好我不知道,反正他对我好!对我好我就知情!我薄哥达是个站着撒尿的汉子,那周明在我手里有短儿,我多咱想得楞他就得楞他,所以他翻不起大浪,那么,接下来就看我在三柳怎么折腾了!一个段吉顺听话则罢,不听话,对不起,甭管谁推荐的,赶紧收拾行李回家抱孩子去!我还就不信了,太平盛世,朗朗乾坤,竟然有人为非作歹?有人敢在三柳楔钉子,看我怎么办他!
那顿酒喝得那叫痛快!直把个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头冒冷汗的薄哥达喝得豪气干云气冲牛斗!喝完酒他们也没吃饭,只喝了一碗稀溜溜的手擀面汤。然后薄哥达就拉着崔武民来到负一层,说:“这地方我来过两次,挺好玩,咱们戴上面具,敞开喉咙喊几嗓子!”进了大厅一看,天,已经黑压压坐满了人,在摇曳的烛光里人影憧憧,忽忽愰愰,宛若仙境。薄哥达到后台找面具,碰上了柳冰冰,薄哥达过去经常吃请,看过柳冰冰的演出,还作为一种招待,上台去与柳冰冰握过手。此时,他看到柳冰冰正在后台和一个小姑娘说什么,便兴冲冲地搭讪道:“大明星柳冰冰女士怎么在我们三柳啊?”柳冰冰想不起来薄哥达是谁,就笑呵呵地说:“我哪是什么大明星,是朋友请我辅导一下女儿,留我在三柳住几天。”
薄哥达找到了两副面具,便和崔武民一人一副,戴在脸上,跑到前台。那崔武民一瓶酒下肚以后,虽说是低度,而且他的酒量也不错,但毕竟也上了脸。尤其薄哥达动心动肺的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豪气感染得他热血沸腾,一时间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有所信仰,有所依傍,有所作为,有所担当!自己也曾为了工作不明不白地挨了冤打,怎奈与范鹰捉和薄哥达比还差着行事!他对伴奏的哥们交待了一句就吼叫起来,他吼得是崔健的歌《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一,二,三,四,
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
有的说,没的做,怎知不容易
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
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
想什么,做什么,是步枪和小米
道理多,总是说,是大炮轰炸机
汗也流,泪也落,心中不服气
藏一藏,躲一躲,心说别着急
噢,噢,噢,噢,一二三四五六七!
问问天,问问地,还有多少里
求求风,求求雨,快离我远去
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东西
人也多,嘴也多,讲不清道理
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
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
一边走,一边想,雪山和草地
一边走,一边唱,领袖毛主席
噢,噢,噢,噢,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二三四五六七!
因为崔武民找不准节拍,弹电子琴的伴奏就加大音量使劲压他,可是根本压不住。而薄哥达则只是随着崔武民帮腔瞎喊。让本来很安静很有情调的负一层顿时乱了起来。但乱则乱矣,负一层的娱乐气氛却陡然爆炸,观众席里起哄一般一齐跟着喊叫,跟着跺脚,轰,轰,轰,轰,眼看就要房倒屋塌似的。
那柳冰冰其实已经来了好多天了,因为朋友委托,就一直滞留在三柳。她曾经与范鹰捉搭讪,但遭到了婉拒,十分失落和怅惘。委托她教孩子的朋友就是王如歌。被教的孩子就是王如歌的女儿马小歌。马小歌今年十五岁,本来正是在学校爬坡叫劲儿的时候,却突然爱上音乐,发誓要在三年后考上省音乐学院,把一辈子献给这一行。她既学乐器,也练歌唱,说是哪条路走得通就走哪条路。小小年纪颇有心计。王如歌委托柳冰冰带着马小歌练一个月,上路以后就放柳冰冰走,然后定期上柳冰冰的门求教。现在日期已满,今晚,柳冰冰就带着马小歌来县政府招待所的负一层一试歌喉。
此时她听旁边有人议论,说那个戴假面具乱喊的人就是新来的县长,叫薄哥达。柳冰冰听了顿时想笑——咯咯哒?那不是母鸡的叫声?真有意思嗨!看这情景三柳县要出新闻了!那柳冰冰与各级领导打交道不是一天半天了,有着非常灵敏的嗅觉,一下子就闻出薄哥达身上的异味了,那是一种被叫做格涩的味道。她抖擞精神,迎着晃下台来的薄哥达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