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吗?”魏天国书记微微笑道。
“有啊,哈哈,同时重点加大优势工业、新农村建设、现代服务业、自主创新、循环经济和生态环境、保障性住房、重大基础设施等10个方面的投入。还要进一步扩大对内对外招商引资,继续深化与港澳台地区的经贸合作,办好第二届平川与港澳台投资合作洽谈会。为此,我们要尽快上马商业步行街的建设,打造商业贸易的龙头企业,努力促进消费,增强对经济的拉动作用。同时上马平河工程,修建平河公园,打造靓丽的平川城市名片。扩大住房、汽车等大宗消费,积极开发旅游、文化等新的消费热点。推动‘农机下乡’、‘家电下乡’,促进农村消费。眼下,需要马上着手的就是修建商业步行街和平河工程……”范鹰捉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般一口气就说出了政府工作报告中最要紧的部分。但他的话突然被魏天国书记打断了。
“你说的这些都不错,省里肯定会大力支持。但眼下我们要给你泼一瓢冷水,和你说句贴心的话——你目前首要的任务是稳住阵脚,韬光养晦,沉着应付,扎实工作。当然,这么说不是说你不扎实。这一瓢冷水是什么呢?就是你必须看到这次选举市长,你只以53比47的微弱优势胜出。这太让我们担心了!凭着多年来我们对你的了解,相信你是个好同志,但情况复杂,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魏天国书记这么说的时候,刘百川书记和赵无华部长一个劲点头赞同。
情况有这么复杂吗?那个因获得百分之47选票而惜败的对手不就是常务副市长柴大树吗?他和柴大树都是常务副市长,主管的工作份量和在全市的影响力都差不多,因此得票就接近,难道还有其他不便明说的因素吗?但范鹰捉不能不急忙点头,把话接了过来:“魏书记,您的话我谨记了,我会照办的。”
接下来,刘百川就说了一句十分意味深长的话:“鹰捉啊,个人的私生活一定要检点,不能给别人留下口实。回头你自己好好理一理这方面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防微杜渐,重新开始!”
此地无银三百两。这等于明点了。只不过程度不够或领导没想抓你而已。真有这么严重吗?自己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怎么从来没有察觉呢?这时,老大姐赵无华部长打开皮包,取出一沓A4复印纸,说:“这是一些告状信的复印件,鹰捉你拿去吧。让你看看这些,相信会对你是个鞭策。但不要胡乱猜疑是谁写的,更不要按照自己的猜疑去打击报复。你如果做不到,这些告状信就不能给你!”
范鹰捉急忙表态:“做得到,做得到,我这点涵养还没有吗?敬请三位领导放心就是!”他边说边伸手将告状信拿了过来,而且,他的手不自觉地稍稍有那么一点颤抖。因为,他刚才还很低沉沮丧的情绪突然受到了撩拨,像静止的琴弦被人猛拨了一下而发出不和谐的轰鸣,使他蓦然间产生了激动。他现在急于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当着三位领导的面他没法看,只能把告状信折了一下装进手包。
眼看到中午了,魏天国书记和刘百川书记要留范鹰捉一起吃饭,他赶紧客气地推掉了。因为他现在急着想回去干自己的事,看那些告状信都写了什么。走出市委大院,在路口等了一会儿红绿灯,心里乱乱的。他想不明白自己在什么时候怎么会蓦然间得罪了这么多人。
回市政府的时候,在大门口他站住了脚步,看了一眼站岗的武警战士,那个武警战士在大门口的木墩上笔直地立正站着,橄榄绿的军装十分养眼,腰里扎着褐色武装带,武装带上挂着手枪,两眼警觉地左右打量着。范鹰捉注意到武警战士的手枪的蓝黑色枪柄露出了皮套,证明不光是空套。有生人来访,武警战士便拦住察看证件。一切都很正常啊!
范鹰捉围着大楼转了起来,仔细察看窃贼有可能从哪个部位潜进去。以前他还从没这么认真看过这个大楼,因为这里从来没出过失窃问题。现在一看还真感觉警卫工作十分严密。大楼的左右两面是马路,窗户很高,且有铁栅栏;大楼的前面是一片开阔地,既可以停车,又便于人员集结,因为市长们下去视察总要带一些人同行;大楼的后面是个单位,是一家国企棉麻公司,而对着他们的窗户也都完好地安着铁栅栏。那么,窃贼只有一个可能,是从正门进去的,以什么名目开了介绍信冠冕堂皇地走进去的!这太可怕了!警卫工作形同虚设了!
他知道,武警战士值班是一个班一个班地来回轮换的。只要上岗,就是一个班同时上。他来到政府大院的警卫室找到值班班长,值班班长也认识他,急忙站起来迎着他问:“范市长,您有事?”他把值班班长叫到一边,小声问:“最近没发现什么异常吗?”值班班长道:“报告范市长,没发现。”范鹰捉点点头说:“前两天楼里进去了不三不四的人,你们在对生人盘查的时候一定要特别认真!”值班班长道:“是,范市长。”范鹰捉不便再说别的,便背着手从警卫室走出来。
他在食堂买了份儿饭,就径自上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顾上吃饭就先打开手包,拿出了那一沓告状信。他蓦然发现,现在的告状信已经在技术上进步了,全是打印的,没有手写稿了。但作为一个领导者,对告状信的什么最关心?当然是题目和落款,因为他们想立马知道人家告他什么问题和什么人告的。对这一点几乎没有例外。但范鹰捉发现告他的人都没写题目,抬头都写着“市纪委您好”,或“省纪委您好”,或“省委魏天国书记您好”、“省委组织部赵无华部长您好”之类,一个模式,语言也都很客气。而落款就各式各样了,有“一个教师”,有“一个机关干部”,有“一个企业经理”,有“一个默默无闻的老百姓”,五花八门,他已经记不住了,但还有“范鹰捉的昔日情人”,这就让他悚然一惊。
在他以往的生活道路上,确实接触过一些女人,年轻美貌的或长相难看的,伶牙俐齿的或老实木讷的,温文尔雅的或粗俗张扬的,有的还有过比较深入的接触,但还难说跟谁建立了情人关系。因为,建立情人关系不光是一定上床,还要有一种契约,物质上的或精神上的。而他跟谁有过这种关系?他对有好感的女人帮过忙,但那并没有什么契约,完全是因为好感。难道说对方会因此把他看作情人吗?那不是生生毁了他吗?
他的心脏怦怦跳着,粗略地浏览了一下告状信内容,便赶紧收起来锁进抽屉,他想有时间再细看,究竟是哪些人写的,不信看不出门道。那些告状信都是在召开两会之前,他作为市长候选人把名字公示在报纸上那段时间写来的,显而易见是想阻止他当选。而告状信的内容,则映射出一个问题,就是在他每一个重要的人生时间段上,都留下了怨言。自己的成功几乎是被怨言堆起来的。如果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身后留下的无疑是骂名和骂声。只是他想不起来当时得罪的是谁,那么现在他就猜不出是谁写了告状信。每封信的结论都是:范鹰捉做个副市长都勉为其难,做正市长更是根本错误!省委组织部选人不准有眼无珠!
如果他不当这个正市长,也许就没人写告状信,对他做个副市长虽感觉差强人意却也勉强默认。树大招风,财大招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范鹰捉一下子想起很多乡俗俚语,心里竟酸酸的好生委屈。但另一句话又让他腰板硬了起来——这句话在领导中十分流行:“不挨骂的干部不是好干部”。范鹰捉当然也明白,那要看挨谁的骂和因为什么挨骂。如果是挨好人的骂,你还算好干部吗?如果是因为谋私挨骂,你还算好干部吗?但那句话终归让他心里平衡了一点点,宽慰了一点点,释然了一点点。感觉当领导做干部挨骂是必然的。因为你不可能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自己以后再谨慎些就是了。
他吃完饭,立即打电话叫来了政府秘书长于清沙,让他召集各处处长立马到他的办公室开会。他的办公室外间有一圈沙发,坐十几个人没问题。而市政府办公厅有十四个职能处室:秘书一处、二处、三处,经济处,农村处,财贸处,城乡建设处,涉外处,社会发展处,信息督察处,综合调研室,机关保卫处,行政办公室和人事处。正处长外出的,就叫来了副处长。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范鹰捉要说什么,因为来他的办公室里开处长会这种事太少见了,因此都拘谨地坐着,大气不敢出一口。开会了,范鹰捉简要说了有生人来机关顺走一些东西的事,要求大家回去赶紧检查各屋丢了什么东西,下班以前报到机关保卫处。特别强调,这么做不是想追究谁,而是待东西拿回来以后还给大家。会议只开了几分钟便散会了。
但大家陆续离开以后,范鹰捉却发现秘书长于清沙和一处副处长马雨晴仍旧坐着不走。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问:“你们俩有事?”于清沙抢先说:“范市长,我想跟您谈谈。”范鹰捉又问马雨晴:“你呢?”马雨晴是个漂亮女人,此时突然眼含热泪,哽咽着说:“我也想跟您谈谈。”
范鹰捉心里立即掠过一丝不快,有什么事值得这样呢?脸色便有些僵硬。他说:“你们要长谈还是短谈?”谁知两个人干脆地异口同声道:“长谈!”这时,桌子上有两部电话同时响了起来,他急忙对那两个人说:“如果是三言两语,你们就留下来,如果是需要半个小时以上,咱们就另订时间,怎么样?”那两个人只得站了起来,无奈地往外走。他又加了一句:“等我回头找你们吧!”而此时桌子上的电话铃声正吵人地响个不停。
他抓起一个话筒,还没说话,对方就先开口了:“范市长吗?我是政协老傅,你几时有时间?我得找你谈谈!”老傅是市政协主席,是范鹰捉多年的经常私下喝小酒的好朋友,两人虽相差了十四五岁,却是无话不谈的忘年交。范鹰捉急忙答应:“好的,回头我去找你!我手里刚淘换来一瓶十五年陈酿茅台。现在我正忙着,先撂了啊。”便撂下这个话筒,抓起了还在响着的另一个。
对方也是一上来就先开口:“哎呀呀范市长,找你好难呐!给你打了一上午电话也没人接,我是实验中学的郝本心!”郝本心是实验中学的校长,范鹰捉的大学同学,一个风风火火却又做事严谨的女强人。她依靠自己的外交能力硬是争取来五百万“逸夫助学资金”,在校园里盖了一所漂漂亮亮的“逸夫教学楼”,而其他也在争取逸夫资金的学校顶多也就几十万元,平川市教育界对实验中学无不为之侧目。如果讲“情人”的话,郝本心才真正沾点边,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急忙回话:“本心,你是不是想找我谈谈?”郝本心便不假思索道:“没错,你几时有时间?”范鹰捉道:“现在肯定不行,不过我会很快找你的,因为,因为——”郝本心着急地问:“因为什么?”范鹰捉便实话实说:“因为我找你也有话要说。”郝本心说:“好吧,我等你。”便把电话撂了。
范鹰捉还没喘一口气,桌子上的另外两部电话又同时响了起来,其中一部还是红电话,红电话意味着来自上级或内部专线。他自然是先拿起这部。可是他把听筒放在耳朵上半天,对方也不说话,他急忙问:“喂,您是哪位?”对方声音阴阴地回答:“我是黑老蔡!”范鹰捉立即一个激灵。黑老蔡是涉黑人物,而且背景很深,曾经因为贩毒被判过刑,全平川没有不知道这个人的。换个人也许会判死罪或无期,但黑老蔡没几年就出来了。现在他经营着全平川规模最大的三家洗浴中心。他找我干什么?而且还用的是红电话?这不明摆着情况十分复杂?他的心脏立即又怦怦怦地急跳了起来。此时他既有几分害怕,又有几分嗝应。他害怕的不是这个人威胁他的人身安全,而是怕他搅乱他的工作,他当市长还没开局啊!
“你找我有事吗?”范鹰捉稳住心神,以正常语速,不卑不亢,不惊不乍地问道。他虽然竭力做出镇静安详的姿态,心里却如同开了锅。“范市长,请你安排个时间,我要找你谈谈。”范鹰捉想了想说:“好吧,请你留个电话号,回头我找你。”黑老蔡立即回话道:“不不不,我给你打,我给你打。”说完就把电话撂了。
而此时桌子上的另一部电话始终在响着。范鹰捉急忙将话筒抓了起来,对方立即开口道:“范市长,您终于接电话了,找您说句话好难啊!”一个细声细语的声音,显然是个女人。范鹰捉便问:“对不起,刚才在接电话,你是哪位?”对方说:“我是三柳县县长王如歌,我想找您谈谈,您几时有时间?”又一个要谈的。这个能拒绝吗?自然也不能。全平川市下辖九个县,唯一一个女县长。前一度传说王如歌和常务副市长柴大树弄一块去了,甭管真的假的,反正很影响声誉。范鹰捉却感觉作为女同志当领导很不容易,她找自己没准就是来澄清谣言的。怎么能不接待呢?于是,他说:“好吧,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只是提前通报一声就行。”王如歌一听这话,一叠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会很快就去的!”
这一下午,范鹰捉没干别的,只是在接电话。几许烦恼,几许安慰。烦恼的是影响了他的正常工作,半天多时间,让他对当市长以后如何开局没时间去细想;安慰的是毕竟大家在他当选以后表示出和以前所不同的热情,假如真的无声无息地没人理睬,岂不是也很失落?
临下班,范鹰捉给机关保卫处打了电话,问他们有没有人来承认丢失东西?他们回答,没有人来承认。
保密性的文件资料自不必说,不敢承认就是怕被追究;那金银玉器抄手就过万,还有几十万的,怎么就没人承认呢?难道是窃贼虚晃一招,信口雌黄?可窃贼明明是开诚布公,并且还要约时间见他一面。如果没有确凿的东西在手里,见他能有什么意义?显然窃贼没说瞎话。有了这个前提,就让人顺理成章地推出“机关里的东西都不是好来的”结论。这个窃贼很有心计,各屋里衣服鞋帽都有,但他都没偷,他偷的偏偏都是值钱和敏感的东西!
范鹰捉又给秘书长于清沙打电话,问他一会儿有什么安排。于清沙道,城建集团老总段吉祥约了去吃饭,但范市长如果有事他就把饭局推了。范鹰捉道:“你跟我在机关食堂吃饭吧,你们的饭局往后推推。”
于清沙正想找范鹰捉谈谈,便急忙答应下来。回头他就给段吉祥打了电话。然后马上揣了一瓶水井坊下楼来到机关食堂,点了两凉四热六个菜。于清沙的职责就是协助市长、常务副市长处理市政府日常工作,主持市政府办公厅全面工作,负责办公厅党组、市政府及本办文件的发文审核把关工作,与几个市长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很多,他知道每一个市长的口味。机关食堂没有单间,只在角落用竹篾屏风挡了一下。范鹰捉下楼来以后,六个菜就立马端上来了。
于清沙也比范鹰捉大十岁,在政府秘书长的位置上干了十来年了,一直提不起来,而到了眼下这个年龄再往上走就更难了,除非上边哪个人真看上他了,使了非凡的力气挽住他的颓势,给他新生。假如真有这么个人的话,那可真如再生父母了。而为了寻找这个“再生父母”,于清沙千般窥探,万般努力,花出去多少钱只有他老婆最清楚,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副市长柴大树帮助下结识了政协主席老傅(说结识是说深度接触,论认识的话早就认识),让他看到了在政协副主席的职务上忝陪末座的可能。如果能够顺利晋级,他将享受梦寐以求的高级干部的一切待遇。但就在这时,问题来了。
于清沙先陪范鹰捉干了一杯,然后说:“范市长,今天我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你如果不当正市长我也不说这些,但现在不一样了,只有跟你说才可能让我解脱。”说着就兀自又干一杯。范鹰捉道:“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你几时找我说都行,怎么还非得郑重其事找我谈谈,你这一‘谈谈’就让我感觉问题很严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