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联合街
早晨九点,伊尔莎·布劳克曼将车停在联合街上,紧张到撞上人行道两次。
终于,她又站在这条商店街前。多年之前,她就是在这里找回了自己,屈起双手抵在窗前,第一次好好注视那个名叫弗兰克的男人。那不过是她抵达英国的第三天,住在一家夜里房客会鬼吼鬼叫的青年旅社,几乎连一顿热腾腾的饭食都负担不起。一见到他,她就知道自己的人生将整个改变。也难怪她会晕厥。
所有店家都封上了木板——老面包店、殡仪馆、信念礼品店(招牌掉了几个笔画,变成“言心礼口店”)、文身工作室。就连街角那间大型酒吧都门户紧闭。到处都是涂鸦、剥落的油漆和破窗。不过茉德旧屋的二楼似乎有人非法居住,因为可以看见窗前挡着纸板,窗台上还有罐牛奶。但真正令她感到一阵眩晕的,还是那空****的唱片行。外墙上的石砖相对完整,但焦黑一片,窗子四周也染满煤灰。她无法看清店里的情况,原本该是玻璃的地方现在都封上了木板。一株醉鱼草似乎觉得仅存的屋顶会是个好的生长地,于是把那儿当成自己的家。是火灾吗?两只鸽子拍动大大的翅膀,自二楼的窗户飞出。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还有堡垒建设呢?商店街上到处钉着“待售”的牌子。尽头处的轰炸遗址铺了柏油,但看起来仍像是受过轰炸的废墟。醉鱼草破土而出,柏油被顶了起来,宛如片片死皮。还有一堆又一堆废物、陈年的家庭垃圾,以及“禁止乱丢垃圾”的警示。
NF力量。滚回去。吃掉有钱人(1)。
她打了个哆嗦。
尽管街道一侧荒凉萧索,另一侧的联排公寓跟过去相比倒是热闹了些。几户加盖了顶楼,而且都像戴了硬帽似的装了小耳房。屋前的花园尽管小,但都种上了一两株美观的灌木,并多铺了条石子路增添车位。有人搭起了一座塑料凉亭,还有人停了辆露营车。这是伊尔莎多年来首次想起鲁索斯老太太,并好奇她后来怎么样了。她的屋子现在装上了相衬的蓝色百叶窗,拉下一半,宛如一双描了眼影的睡眼。二楼的一扇窗前摆了成排的绒毛娃娃,仿佛在欣赏城市的风光。
伊尔莎询问街角的书报摊老板认不认识一个经营唱片行、名叫弗兰克的男人。老板说他不认识。又问他知不知道联合街失火的事,他还是不知道。一个拎着购物篮,但篮子里除了好几包饼干外什么也没有的大块头女士说,她听说过大量黑胶唱片起火的事,但唱片行就不知道了。两人建议她可以去通宵营业的批发大卖场那儿打听。于是伊尔莎又去了大卖场,收银台后的年轻人——大概十五岁——说他完全不知道这附近原来有过唱片行——“你的意思是那家店在卖实体唱片?好酷。”好吧,不用再继续问下去了。
如今,离开码头建设区后,她才看见这座城市依旧是如此灰败破落。世上其他地方都已经向前迈进,变得美丽时髦,这里却被遗忘所笼罩。除了有些小小的地区翻新后变得较为高雅外,所有一切几乎都和一九八八年没两样——在光天化日下睡在门口的男人;一群瘾君子;三个年轻男子,牵着戴口套的狗;昏睡在长椅上的女孩。你不会想在夜晚独自外出。
她回到联合街,敲了几户门询问。她的头开始痛了起来,就在眉心的位置,仿佛有根钉子在狠狠扭转。她问了好几个路人,一个遛狗的男人,还有两个身上穿了很多环看起来像是被重新组装起来的男孩。没有人知道这儿曾经有家唱片行,更没听说过有个叫弗兰克的男人。男子说他听过这儿发生了火灾,还有人被送去医院。“那有人知道那些店现在是谁的吗?”“以前听说议会打算把那条街给拆了,”另一个女人说,“改建成一座大停车场。但之后建筑公司倒闭,许多人的毕生积蓄就这么没了。那些房子已不值多少钱。”
伊尔莎问有没有人跟一名叫茉德的文身师有联络,她现在应该五十岁左右。但也没有人听说过她。等伊尔莎问起宗教礼品店时,男人直接哈哈大笑说,如果她对那种奇怪的东西有兴趣,不如试试网络吧。她回到主街,一面走一面找人询问。每次都一样,没人听说过弗兰克或唱片行。她挤了一路的笑容,脸都酸了。
她察觉午餐时间到了,于是买了个三明治,但依旧没有胃口。她坐在城门区的长椅上,旁边是一座临时搭建的小小旋转木马。
就连她的闺密也不知道她在英格兰的那六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当然了,她们知道理查,也知道那被解除的婚约——好几个人说她真是太傻了。她们不知道她爱上了一个一周和她谈论一次音乐的英国男人。被他拒绝后,她心都碎了。伤痛太深,她再也不愿开口提起。况且,只要保持沉默,它总有一天会开始被埋藏,你的一部分将只存在于记忆之中。或许可以一辈子就这么把它搁置一旁,就像她过去对待音乐那样。
那日下午,伊尔莎徒步找遍了整座城市。城门区、巷子内、行人徒步区、住宅区、大教堂。二〇〇八年的金融海啸给这里带来了严重的打击,许多商店的橱窗都空空****。最后折扣。即将停业!清仓大甩卖!感谢顾客长久以来的支持。过去的沃尔沃斯如今成了家冷冷清清的仓库,贩卖减价的松木家具。大型书店、女性精品店都已倒闭。街角的肉铺、蔬果店、鱼摊全没了。虽然过去二十一年她来从未想起这些地方,但见它们消失在眼前,她仍感到一股深深的失落,仿佛被人悄悄夺走了什么。原本的店铺如今大多数已变成义卖商店、当铺、手机店、美廉酒行、美国炸鸡店。
但对她冲击最大的还是公园。演奏台四周围起了铁丝网,上头挂着狰狞的恶犬图片(禁止进入);草地上,烟蒂、针头、瓶罐散落四方;湖上不见游船的踪影,水里塞满垃圾——一张床垫、浮尸般的黑色手提袋、瓶子、汽车零件。她独自坐在破损的长椅上,愣愣凝望。人们常说如鲠在喉,但这感觉像是接二连三吞下一根又一根鱼刺。等她终于循着原路离开公园时,夕阳已在光秃秃的树梢投下单调不祥的光影。
这儿,曾有过辉煌。
回到酒店,隔壁的房客开着电视,音量大到伊尔莎可以听见每一句话。她带着一种异样的漠然更衣梳洗,好像这一切事不关己。如今终于又重回旧地,她却察觉有种呆滞感悄悄在体内蔓延,而启程之初那满心期待、兴奋不已的她已消失得彻彻底底,几乎连脱鞋所需的一点动力或力气都没有。
她期待什么呢?匆匆忙忙赶回来,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她怎会如此天真、如此乐观?一天过去了,她找到了些什么?除了知道没有人认识弗兰克或联合街上任何一家店铺,并体会到时过境迁,而且通常只会越变越糟外,她毫无斩获。二十一年来,她已如此习惯了思念弗兰克。这念头如影随形,如此熟悉,已与她如此贴合,就像手腕上的一条细带,她可以好几个月不曾察觉它的存在。但如今,他的缺席却带给她一种空虚的仓皇,令她软弱无力。她该明天一早就打包回家,好好做些有意义的事,别再蹉跎——
家?如今哪里是家?母亲的公寓?她在脑中勾勒出一个古老的桃花心木玻璃柜,里头摆满了母亲收集了一辈子的小小陶瓷娃娃,有男有女——裙装的牧羊女和她那穿着排扣长礼服的恋人。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吗?持续收集各种小东西、小玩意儿,各种精致小巧的美丽,细细保存收藏,让流逝的光阴更显意义,但是到头来终究要包在报纸里,捐出去给人义卖?
她将头枕在收音机旁,聆听其中传来的女声。声音断断续续,说的是俄语,大概,并伴有双手弹奏的钢琴声。是肖邦?还是比尔·伊文思?她听不清楚,说不上来。早晨醒来时,喇叭中只剩微弱的杂音。她在脑中默默想象着,那些听到的声音自有其生命,能够捕捉却永远无法留下。她想找回那个电台,于是缓缓、缓缓地转动旋钮,慢到仿佛没有动,但那名俄罗斯女子和她那位弹奏钢琴的朋友已杳然无踪,就像联合街上的那些店铺,那些店主、顾客,以及那些曾经喜爱黑胶唱片、喜爱天南地北随意闲聊的人。他们现在全成了缥缈的幽魂——
好吧,那不是借口。
她必须知道,如果你想在这里文身,得上哪儿去找文身师。
接待员的计算机屏幕上列有十五家文身店名称,她拉动滑动条一一浏览。在一九八八年那个年代,伊尔莎以为只有摩托车骑士、监狱里的囚犯和喜欢重金属的男人会文身——哦,还有茉德。但显然文身现在已成了全民运动。
“您确定她还在吗?”接待人员问,“许多店都已经关了,您知道的。”
不,伊尔莎并不确定。但直觉告诉她,在那一小群店主之间,若真有谁能存活下来,绝对是茉德。
她开车找遍整座城市,副驾驶座上就搁着那张打印出来的文身店名单。她遇见形形色色的年轻男女,五彩缤纷的手臂宛如戴着袖套。好几个人剃光了头发,在一般人只会蓄毛发、平凡对待的部位,刺上爱与和平的美丽符号。有个老翁向她展示,当他鼓动胸肌时,胸前的两只蓝鸟便会拍动双翅。她最后向一个身上刺满爱心与“和平”“快乐”等字样的女人买了咖啡,但她毫无疑问是伊尔莎见过的最忧伤的人。然而,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一名年约五十、名叫茉德的文身师。
“我知道九十年代曾有家女师傅经营的文身店,”一名通体蓝色的年轻男子尖声回答,“就在一条死胡同里。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过她,但她有次直接叫我滚。她现在改开了家花店,在城门区附近,很时髦——”
伊尔莎已拔腿朝车子奔去。
“是你?”
茉德似乎无话可说。她戳在原地,一手抓着束秋菊,一手握着把危险的小刀。
店里气氛冰冷,陈设看起来不像花店,反而更像间仓库,风格当代,混合有玻璃、裸砖与灰色的钢铁金属。伊尔莎万万想不到城里会有这样一家店,石板上写着各种告示——今日精选花种,以及各种造型清冷奇特、出人意表,但又能更凸显花朵之美的花束,看了会让人觉得自己似乎从来不知玫瑰或百合为何物。橄榄枝配上锈褐色的大理花,还有犹若彩纸折出的粉红牡丹在柳枝编成的锥形篮中盛放。墙上挂着以红辣椒、纸卷和环形苹果皮装饰而成的花环,还有一束冒出了如风火轮般纤细的蓝色须芽。“是你?”她又重复一遍,“你想干吗?”
伊尔莎无法解释,但她此刻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拥抱茉德。
结果她只是将这些年的生活娓娓道来。她告诉茉德她成了小提琴教师,后来搬进母亲的住处照顾她,待母亲辞世后便卖掉公寓,也说了在利多超市听到维瓦尔第的乐曲后,便下定决心回来。最后说起自己如何寻找弗兰克——
整段时间内,三名穿着利落围裙的女店员只是极为困惑地看着茉德和伊尔莎。
“不要只是傻站在那儿啊,”茉德气冲冲地呵斥,“没事做了吗?”
三人匆匆朝店内深处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