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仓皇地走至门边,回过头,只是警告他:“别跟上来。”一双手疯狂又古怪地在空中一挥,便走出店外,消失在夜色之中。
弗兰克默默将唱片收回纸袋,只觉得自己既笨重又没用。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让她这么生气。女服务员只是坐在推门前的高脚凳上观看,冷冰冰地抿着双唇。从她的样子看来,大概是打算继续板着这张脸,短时间内不会有任何改变。弗兰克将自己的盘子整整齐齐搁到伊尔莎·布劳克曼的盘子上,再将两条用过的餐巾折好,仿佛要清除残存的幽灵一样。要是他真懂那是什么意思就好了。
“男人啊。”女服务员说,那模样简直就像看着汹涌翻腾的乌云说“哼,要下雨了”一般。
“但那是她说的啊,是她要我别跟上去的。”
听到这句话,她大大翻了个白眼,用力到你会担心她的眼珠是不是要滚进脑袋。“你是白痴吗?”
他到处找了个遍。城门区、铺着石子的小巷、出租车站。一旦下定决心,他就觉得自己非找到她不可。气温骤降——冰冷的空气仿佛镊子般,钻进弗兰克的五官七窍,刺痛着他的心。为了保暖,他还得将双手插在腋下。这晚洋葱与奶酪的气味闻起来特别浓烈。月亮低悬于城市上空,周遭环绕着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漆黑的夜色中透着股幽幽的绿意,但有可能又是他的幻觉。他踩着沉重的脚步,看见从食品工厂下班的工人,看见打包收拾摊子的小贩,但就是不见伊尔莎·布劳克曼。他经过在街上游**的成群少年,经过一排藏在纸箱下的幽暗身影,经过匆匆从酒吧赶回温暖的车上的年轻情侣。沃尔沃斯灯火通明的橱窗内闪耀着一整面亮晶晶的CD唱片墙。他经过破败的水沟,经过因经年的雨水与汽车废气而发黑的屋墙,经过摇摇欲坠的灰泥,经过一扇扇破旧或盖着波浪状铁皮的窗户,以及一幅幅涂鸦与标语。他甚至还回到公园,沿着湖畔走了一整圈。游船倚着突堤轻柔**漾,湖水黑如煤矿,但依旧不见伊尔莎·布劳克曼的踪影。这女子再次消失蒸发。
等他回到大教堂时,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然飘落。细小的雪花徐徐飞舞,好似没有重量般轻盈悬浮。弗兰克没有放弃,视线在公交车站、酒吧与餐厅前逡巡。一朵大片些的雪花落在他衣袖上,没有立刻融化。雪花转眼变得浓密,仿佛天空忽然察觉自己还有好多雪需要倾泻,所以最好速战速决。他回到唱歌茶壶,心里抱着一线希望,说不定伊尔莎·布劳克曼已去而复返。但餐馆内空无一人,大灯都熄了。女服务员站在窗边,抬头仰望着天空。看见弗兰克,她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比起这说变就变的天气,她更受不了他。
到了此刻,雪下得越来越大,如棉花般铺天盖地,地面完全覆盖在银白之下。四面八方,除了纷飞的雪花,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对街上,有辆车一直在原地打转,动弹不得。弗兰克和其他几名路人帮忙推了推。
“这天气是怎么回事?”有个人大声问。
“看样子最好是赶快回家。”另一人高声回答。
三十分钟内,城市已如被埋葬般万籁俱寂。弗兰克匆匆奔至教堂内,只想暖一暖身子,之后再返回雪中找寻。回想这一刻,他才察觉自己为什么没想到伊尔莎·布劳克曼或许早已招了辆出租车,离开城市,现在正和未婚夫一同坐在壁炉前。幸运的是,他现在满脑子只想找到她,完全没考虑到这些实际的可能性。当你置身于旋涡中心时,又怎能静心回想些什么?
街上已是冰寒刺骨,教堂内还要更冷。那是一种密闭的冰寒,就像走进一座冰库,将门关上。高大的石柱拔地而起,在教堂中殿的天花板上呈扇形展开。一名生意人跪在公文包边,一名老妪垂首端坐,两名神父似乎正用脚抚平圣坛旁的地毯。
她就在那儿。
一双绿色的肩膀。独自坐在长椅上。
弗兰克静静上前,生怕自己又将再次失去她。她双眼红肿,眼皮也浮肿苍白。她摘下了皮手套,搁在身旁,手提包大大敞开。她有一支护手霜,此刻正用它涂抹按摩着十指**的肌肤。
弗兰克在她身旁坐下,一语不发,不知该如何启齿。打破沉默的是伊尔莎。
“你刚才是在嘲笑我吗?因为我总藏着自己的双手?”
“当然不是,我为什么要嘲笑你?”
“你就从没好奇过我的来历吗?”她咬牙道,仿佛这些话伤得她唇齿生疼,随后又猛然将双手高举至他面前,“看看,弗兰克,看清楚了。”
“好、好,我在看了。”他希望她别这样,这就像看着她伤害自己一样。而且她声音很大,若不谨慎些,会引得其他人侧目相望。幸而他们都沉浸在祈祷中,似乎没注意到这名举着**的双手的绿衣女人。
“看到了吗?这世上会愚蠢地乔装的不只有柏辽兹。看啊,仔细看好我这双手,你现在也想好好嘲笑我一番了吗?”
就大小来看,她的手和其他人的手其实并无太大差别,令他震惊的是,她指头中央的关节如红纽扣般高高鼓起,一路肿胀到整个指节;中指直挺挺的无法弯曲,大拇指却又向右歪斜,看起来就很痛,那样的一双手。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关节炎。二十出头时开始发作的,只会越来越糟。”
她哭了起来,但只是悄声饮泣,仿佛不想打扰到教堂里的其他人。在她方才那愤怒的爆发之后,这是最令他动容的一点。这名美丽的女子因丑陋的双手在教堂内哭泣,但仍谨记分寸,无声地不想打扰他人。
“但你的手很巧啊——”
“老天,弗兰克,谁不会修削铅笔机?在窗框上钉个钉子又能难到哪儿去?”她从袖口抽出手帕,擤了擤鼻子。
他伸出手。她缩了缩,但他没有退却,任手停留在空中。生意人离开了,两名神父也回到祭衣室。终于,她将手搁在他掌中。他用掌心覆着她的双手,她的指节如小动物的脊骨般静静躺在他手中,炽热异常。
“懂了吗,弗兰克?你现在明白了吗?”
她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人。他明白了,不用再多说什么。弗兰克看着伊尔莎·布劳克曼肿胀的双手,目不转睛,心里只有满满的愧歉——他是如此耽溺在那份安全、安静,谁也不伤害,起码不会伤害到自己的爱恋之中,却丝毫未曾留意她是多么冀望他能看见那一点。
教堂外,大雪欣然纷飞,掩盖了一切。
(1) 约翰·罗顿(JohnnyRotten),性手枪乐队(SexPistols)的主唱。
(2) 原文为德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