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这就是放克》
他不敢相信她真的在这儿。
他们两人坐在唱歌茶壶餐厅内,同一张圆桌,而伊尔莎·布劳克曼就在他对面。她连珠炮般飞快地说着,激动到发丝不断从蓬松的鬈发上散落下来,有如黑色的丝带,每一绺的长度都不尽相同。
“老天,弗兰克!”她惊呼;要不就是“那一段实在太……”或“你知道吗”。
他还以为自己不可能更紧张了,现在却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翻了过来。他昨天一整夜过得悲惨至极,觉得自己第二天一定会大失所望。但现在,他甚至无法控制脸上雀跃的笑容,还不时朝她偷瞥一眼。他决定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专注在她白色衬衫的纽扣上,从上往下数的第三颗。那是枚再普通不过的小纽扣,只要盯着它看,绝对不会出任何差错。
女服务员给他们送上了果汁、茶,还有一份吐司。“请慢用。”她回到餐馆后方,在一张高脚凳上坐下,头上依旧戴着那顶蕾丝小帽。除了两人外,店里再没有其他顾客。
幸好伊尔莎·布劳克曼滔滔不绝。她大口吞下柳橙汁,一面啃着吐司,一面细数她听《月光奏鸣曲》时注意到的所有细节。“哦,老天(她说的是老‘颠’),贝多芬就像和她一起坐在琴椅上,试着向她表达爱意。她专心聆听,或许也回应了他的感情。我激动到根本无法好好待着,忍不住大叫!”
没错,她听到了他要她留意的细节,不只听见了,还看见了。她爱死《宠物之声》那张专辑了,她可以在里头听见狗吠、单车声、雪铃声、拉丁手鼓声、锡罐声、火车声和牛铃声。(牛铃?等等,什么牛铃?他可从没在里头听到什么牛铃声。)还有《不,卡洛琳》,哦,老天,那首歌实在太悲伤了。她手舞足蹈,激动得衬衫上的安全扣都快松脱了。“他是不是很爱卡洛琳,弗兰克?这首歌背后有什么故事?”
她两眼闪闪发亮,双颊潮红,鼻梁上的雀斑仿佛有生命般翩翩跳动。
“嗯,《不,卡洛琳》是首复杂的歌。”他瞪着她平凡小巧的纽扣说,“在史上所有关于描述失去的歌曲中,它或许可以说是最深刻的一首。不过布莱恩·威尔森说他想写的不过是他女朋友剪坏了头发。有时候,最深沉的意义可能再简单不过。”
那迈尔斯·戴维斯呢?她有什么感想?他很惊讶,没想到她还沉默了会儿,整理思绪——闭上眼,仿佛在脑中搜寻字句——然后说:“弗兰克,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就像有门在我面前一扇接着一扇打开。”
“你感觉到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也这么觉得。”
“是吗?”
两人都笑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反应呢?那感觉就像他听见自己开口说话,只是出自一个有着一双大眼和断续口音的女子之口,听起来迷人太多、太多。
“那你今天要教我什么?”她问,紧张地绞着双手。
“上个星期我们谈了该如何聆听,这个星期我要告诉你音乐如何带领我们踏上旅程。我今天准备介绍一名唱歌修士、一出扣人心弦的歌剧、放克音乐之父,以及一支摇滚史上非常重要的重金属乐队。”
他将新唱片摆到桌上,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佩罗坦的《圣祷》、普契尼的《托斯卡》、詹姆斯·布朗的《这就是放克》第一部与第二部,以及齐柏林飞艇的《第四张专辑》。
“老天,弗兰克,这听起来太棒了。”
他先讲解一遍基本规则:首先,她必须躺下来听,做得到吗?她点头。然后戴上耳机,拔掉电话插头,除了专心听之外,什么也不要做。“相信我,这玩意儿疯狂至极。”
伊尔莎·布劳克曼不再扭拧她的双手,而是紧紧交握。
“首先,这张唱片的年代最早,你会觉得自己就像上天游历了一番。”他接着说出佩格提过的有关佩罗坦的一切,包括单声旋律和复调。他甚至还提到了他的初恋女友黛博拉,说他每天放学都会陪她走路回家,坐在她家里,只是等着吃饭。她父亲星期天会戴着驾驶手套做家务,像是清理树叶之类,还有她母亲穿着围裙削马铃薯皮,叫他“可爱的大男孩”,并替他准备三明治,让他在跋涉三英里返回白屋的路上有东西可吃。
“黛博拉后来怎么样了,弗兰克?”
“我们那时年纪都小,她后来就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所以你才一直保持单身吗?”
“不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两人就算整整二十年不见,还是可能继续深爱着对方,我是这么相信的,真的。”
他笑了起来。实际上,他笑到还得假装自己是在咳嗽。“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她也笑了。“我才三十岁而已,弗兰克,你得二十年后再来问我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