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绿色手提包的难题
有时候,若有哪个业务代表资质特别驽钝,弗兰克就会一一悉数为什么黑胶唱片不是CD或卡带能相提并论的。
不只是因为一:黑胶唱片封套上的艺术设计和文字优美得多;或者二:黑胶唱片中可能有隐藏曲目,或在最后的沟槽中刻有小小的信息;也不只是因为三:黑胶唱片才有那种饱和的桃花心木音质。(但业务代表反驳:CD的音质才干净啊,不会有炒豆般的声纹杂音。弗兰克听了之后回答:“干净?音乐要干净干吗?人性中有什么干净可言?人生就是充满了杂音!你是想听音乐还是想要家具亮光漆?”)
甚至也不是四:你在小心翼翼放下唱针前,必须先进行检查唱片的仪式。不,最重要的是那段旅程,也就是五:从一首曲子进入下一首曲子之间的旅程,你必须暂时中断,起身将唱片翻面,才能完整地将乐曲听完。听黑胶唱片时,你不能像颗柠檬般坐在那儿动也不动,你得挪动尊臀,实际参与其中。
“懂吗?”他会这么说。到了这时,他八成已经在吼了,也可能拖着高大的身子,满头大汗地在店里来回踱步。“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永远不可能说服我卖CD了吧?我们是人,我们需要的是能真真切切看在眼里、握在手里的美好事物。没错,黑胶唱片是麻烦,很不方便,容易刮伤,但这正是重点。这代表我们认可音乐的美丽与重要。你若不肯付出,就永远体会不到这一点。”
业务代表听了则会哈哈大笑,说:“对啊,对啊,知道了,弗兰克,但我们也有工作要做,有业绩要冲啊。”从朋克兴起之初就常前来拜访的EMI业务代表菲尔警告他,唱片公司很快就会完全停止销售黑胶唱片,生产成本太高了。“就这样,老兄。”你如果想在一九八八年经营一家唱片行,就非卖CD不可。
听了这话,弗兰克只是回答:“滚。”大概还对他扔了某样东西,“我永远不会改变主意的。”
所以,弗兰克该拿伊尔莎·布劳克曼的绿色手提包怎么办?他会像每次生活变得混沌迷惘时一样,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做。如果还不行,他就会采取另一个方法,就是躲起来,销声匿迹。(“你很有这方面的天分。”有个女朋友曾这么对他说。)
“但伊尔莎·布劳克曼会需要这个手提包啊。”基特在英格兰之光里这么说。联合街上的所有店主齐聚一堂,讨论事态最新发展。“伊尔莎·布劳克曼需要这个手提包配她的外套。”在她离开后,基特就一直练习说她的名字,到现在已是朗朗上口,只要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要展现自己的这个新技能。
“如果她真有需要,自然会来找。”弗兰克说。
“没错,”茉德说,“那女人又不是没有脚。”只是她说到“脚”这个字时,语气似乎有点嫌弃,好像那是某种怪病,或是犄角。“我都不知道你们干吗那么想再见到她。”
“她很美啊。”基特说。他总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什么也就说什么,毫无遮拦。“不知道她要和谁结婚?”
这话引来更多揣测,而且越猜越没边。安东尼神父猜是金融界的人;威廉斯兄弟认为是律师;基特则坚称伊尔莎·布劳克曼是电影明星,确信她未婚夫一定是知名美国演员;三齿男觉得有可能是外国皇室。
基特已经检查过手提包内的物品,除了支票簿和一支护手霜外,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线索能够显示她的身份来历或未婚夫的下榻处。他用气泡纸将手提包包好,收进柜台下方的抽屉,妥善保管。
“我还是搞不懂她怎么会不听音乐。”他说,“还有,她在我们店外做什么?”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答案,困扰到用双手捧住了头。
不过他说得有理,没有人知道答案。一个不听音乐的女人来唱片行做什么?为什么要弗兰克给她介绍《四季》?这些都别管了,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会昏倒?当初来联合街又是为了什么?
“在我看来,”安东尼神父说,“她来是有原因的,就像她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只手提包。”他透过眼镜上缘凝视,歪斜的嘴角扬起微笑。自从他有一次尝试站到尖头栏杆上后,就变成这样了,显然他那时正有意见要和上帝陈情抗议。弗兰克一路将他抱上救护车。医生说没少只眼睛已算走运。
“你是说,她是故意留下手提包的?”威廉斯兄弟之一这么问。
安东尼神父说是的,她下意识地留下了手提包,这是她灵魂所做的决定。她说自己忙到没有时间再过来,实际上却非再回来不可。
“她听起来像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茉德说。她笑了几声,试图对上弗兰克的视线,但他实在没心情与外界有任何接触,只是双手抱肩,坐在原位,茫然沉浮于迷惘之间,觉得自己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我还是不知道弗兰克该拿那个手提包怎么办。”诺维克先生说。
基特搔了搔脑袋,好像头发里住着什么生物一样。“我可以画些海报,上头写‘失包招领’,店里橱窗贴一张,公交车站牌那儿再贴一张。她看到之后就会回来,我们就可以知道她是谁了。”
“我们都可以帮忙贴海报。”威廉斯兄弟之一说。
大家都表示赞同。基特负责做海报,其他人在自家窗上都会贴一张,城门区那儿也会贴几张。这样一来,只要她还在城里,就一定会回来找手提包。
离开酒吧时,安东尼神父碰了碰弗兰克的手臂,问他需不需要谈一谈。
“不用了。”弗兰克说。
但安东尼神父还是跟着他离开了。
唱片行在黑暗之中散发着美丽的深蓝色光芒。店内深处,光芒在试听间表面忽明忽灭,仿佛在呼吸一样。弗兰克领着神父经过中央大桌,打开通往住处的房门。店里已经够拥挤了,两层楼的公寓更是挤到水泄不通。楼下是厨房和卧室,楼上则有两间单人房和一间浴室,到处都堆满了一箱又一箱的黑胶唱片。屋里一面窗帘都没有,只有茉德某年圣诞节送给他的一床印度床单,他直接把床单钉在卧房窗户上。
安东尼神父来到厨房洗手台前,却一脚踩进了一个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