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灰雁飞过平原
野雁在高空充满生气——
从地平线到地平线,矢志不渝
它们的灵魂梗在喉间
——它们的灰白色为浩瀚天空扎上缎带
太阳的光辉洒遍褶皱的丘陵。
然后他对我挥舞手臂,与我永别了。
丹尼斯的飞机在蒙巴萨降落时折断了一根螺旋桨。他发电报回内罗毕索要备用零件,东非航线公司派了一个男孩去蒙巴萨送零件。飞机修好后,丹尼斯又准备起航,他让航空公司的男孩跟他一道,但那男孩死都不愿意去。这个男孩对飞行习以为常,也和很多人一起飞过,甚至在这之前和丹尼斯也一起飞过。丹尼斯是个很好的飞行员,在土著圈子里,他的飞行能力和其他能力一样备受赞誉,但这次这个男孩就是不肯跟他一起飞。
很久以后,男孩在内罗毕遇到法拉,他们聊开了很多事。他对法拉说:“当时就是给我一百卢比,我也不和白达老爷一起飞。”命运的阴影——丹尼斯自己在恩贡的最后几天已经察觉到了——在土著的眼中更加强烈。
于是,丹尼斯带着他自己的男仆卡马乌飞去沃伊。可怜的卡马乌害怕飞行,他在农场告诉过我,飞机升空离开地面后他就死死地盯住自己的脚,一直盯着不放,直到再次回到陆地上为止。如果他稍微瞟一眼飞机的舷外,从高处看到下方景貌的话,他会被吓死。
星期四我出门等丹尼斯,估算他在日出时从沃伊起飞,飞两个小时回到恩贡。但他没有回来,我想起自己在内罗毕有事情要办,就开车进城。
每逢我在非洲生病或是异常担心的时候,就会被一种特殊的强迫想法折磨。那种感觉就像我周遭的一切都处于危险或不幸之中,在这一灾难里,我自己却不知何故站错了边,因此每个人对我的态度都是不信任或害怕。
这个梦魇实际上是对战时的回忆。当时有好几年,殖民地的人怀疑我本质上是个亲德派,用不信任的眼光看我。他们的疑心始于战争爆发前夕,我曾经出于无辜的好心在奈瓦沙为德属东非的范·莱托将军买过马匹这件事。我们六个月前一同旅行来非洲时,他拜托过我帮他买十匹繁殖用途的阿比西尼亚母马,但我刚到这个国家时有太多其他事情要考虑,忘了这件事,于是后来他写信给我一直重提母马的事,最后我北上奈瓦沙帮他买了马。战争随即就爆发了,母马也没能运出国。但我还是无法逃脱这一事实,即我在战争爆发之际,为德国军队大批买马。不过,这种针对我的怀疑没有延续到战争结束,后来我弟弟自愿加入英军,在鲁瓦以北的亚眠猛攻中取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整件事就烟消云散了。那次嘉奖甚至在《东非旗帜报》上刊登出来,标题是《一枚东非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那个时候,我能轻松地应对这种孤立,因为我一点都不亲德,而且我觉得必要的时候可以站出来澄清。但这件事对我的侵蚀其实比我想象的要深,许多年后,在我非常疲累或发烧时,这种感觉就会回来。我在非洲的最后几个月里,每件事情都在和我作对,有时它突然间像一团黑暗笼罩着我,我有些害怕它,就像害怕某种精神错乱。
星期四在内罗毕,这个梦魇毫无预警地偷袭了我,它变得那么强烈,甚至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不知何故,整个城市都笼罩在压抑的悲伤里,我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而且在这悲伤中每个人都避开我。没有人愿意停下对我说话,我的朋友看见我时,马上钻进汽车开走。就连邓肯老先生——苏格兰的杂货商,我在他那里买生活用品买了很多年,甚至还在总督府的大舞会上和他跳过舞——在我走进店里时,都用一种惊骇的眼光看着我,快步离开店铺。我开始觉得在内罗毕竟像在荒岛上一样孤单。
我留法拉在农场上迎接丹尼斯,所以我没人可以讲话。基库尤人不擅长这种事,因为他们对现实的理解,甚至他们的现实本身都与我们的不同。但我要去和绮罗莫的麦克米伦女士共进午餐,我想在那里可以找到白人聊一聊,恢复我的正常心智。
我驱车去绮罗莫可爱的内罗毕大屋,在竹林长街的尽头找到了午餐会。然而,绮罗莫的状况和内罗毕街道一样,每个人看起来都伤心欲绝,我走进去时谈话戛然而止。我坐在老朋友巴培特先生旁边,他垂下头去只说了几个字。我尝试摆脱正重重压在身上的阴影,向他问起他在墨西哥的登山活动,但他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想:这些人对我无益,我要回农场。丹尼斯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我们可以理智地谈话行事,我就会恢复正常,能了解和明白一切。
我们吃完午餐后,麦克米伦女士让我跟她进小客厅,在那里告诉我沃伊发生了一起事故。丹尼斯坠机了,他死了。
就在那时我恍然大悟:只是听到丹尼斯的名字,真相已经大白,现在我了解也明白了一切。
之后,沃伊的地区委员写信给我交代事故的细节。丹尼斯前一晚在他那里过夜,早上开着飞机离开,机上带着他的男仆朝我的农场飞去。他刚飞走很快又掉头回来,飞得很低,在两百尺的高度。突然间飞机摇摆,开始飞快旋转,然后像一只俯冲的鸟一样一头栽下来。它撞击地面时起火,赶过去的人都被热浪阻挡了。他们把树枝和沙土丢向火里,把火扑灭后,发现飞机已经完全撞毁,机上的两个人都在坠机时死了。
这天之后的很多年里,殖民者都觉得丹尼斯的死是不可弥补的损失。普通殖民者对他的态度中萌芽出一种美好,一种超出他们理解的可敬价值观。当他们提起他时,最常把他归为运动员,他们会讨论他作为板球队员和高尔夫球手的辉煌成就。关于这些我自己一点也没听说过,所以直到这时我才了解到他在所有比赛中的盛誉。在人们称赞作为运动员的他后,会顺便一提,当然啦,他也很有才气。他们真正铭记的是他全然没有自我意识,没有私利,一种无条件的真实坦率,除了他以外我只在白痴身上见过。在殖民地,这些品质通常不被立为典范,但一个人死后它们可能会相对容易被真心欣赏。
土著比白人更加了解丹尼斯。他的死对他们来说就是丧亲。
我在内罗毕被告知丹尼斯的死讯后尝试南下沃伊。航线公司派了汤姆·布莱克过去汇报事故,我开车去机场想让他带上我,但我刚踏进机场,他的飞机正好起飞升空,飞向沃伊。
开车过去还是有可能的,但长雨季已经开始,我不得不查清路面状况。我干坐着等待路面报告时,突然记起丹尼斯告诉过我,他希望被葬在恩贡山间。奇怪的是,我以前从没想起过这件事,直到现在它才从我的脑海里蹦出来,因为他们最后终究要埋葬他。这时好像有一幅画面在我面前展开。
山间有一块地,就在动物保护区的第一条山脊上,在我还以为自己会生在欧洲、死在非洲的时候曾把它作为自己未来的埋葬之地指给丹尼斯看。晚上我们坐在家里看山,他评论道,他也想被葬在那里。从那次开始,有时我们开车进山,丹尼斯会说:“我们开去我们的墓地吧。”一次我们在山里扎营寻找水牛,下午时分走到斜坡上仔细查看了一下。那里有一片极好的视野,日落的光辉里我们能同时看到肯尼亚山和乞力马扎罗山。丹尼斯当时躺在草地上吃橘子,他说他就想葬在这里。我自己的埋葬处要再高一点。两个地方都能看到远在东边森林里的我家。尽管理论普遍认为万物终有一死,我想,我们下葬的第二天会回来,永久地回来。
古斯塔夫·莫尔听说丹尼斯的死讯后从他的农场赶来我家,在家里没找到我,他又来了内罗毕。没过多久,休·马丁也来和我们待在一起。我把丹尼斯的心愿告诉了他们,还有山间的埋葬位置,他们给沃伊的人发了电报。我回农场前他们通知我,沃伊的人会在次日一早把丹尼斯的遗体用火车运回来,这样葬礼可以中午在山里举行。我必须在那之前准备好他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