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间的坟墓
丹尼斯·芬奇·哈顿游猎回来,在农场上住过一段时间,但当我开始收拾屋子打包行李时,他不能再住下去了,搬去了休·马丁在内罗毕的房子。他每天开车从那里过来农场和我一起吃饭,到最后,我已经在出售家具时,我们坐在一个包装箱上,在另一个包装箱上吃饭,一直坐到夜深。
有几次,丹尼斯以一种我真正要离开这个国家的口吻对我讲话。他自己把非洲视作他的家,他非常理解我,曾和我一同哀伤,但他也会笑话我的离愁别绪。
“你觉得,”他说,“你离了西伦佳没法活?”
“没错。”我说。
但我们在一起的大多数时候都谈笑如初,好像未来并不存在。他从不担心未来,就好像他知道,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调动我们未知的力量。他与我放任自流的计划很自然地和谐一致,随其他人怎么想怎么说。只要他在,我们坐在空房间的包装箱上吃饭似乎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很符合我们的品位。他引一首诗送我:
你必须把你悲哀的小曲,
变成愉快的节拍,
我永远不为怜悯,
而只为欢娱而来。
那几个星期我们常飞短线,飞越恩贡山或南下动物保护区。一个早晨,丹尼斯很早就来到农场接我,然后就在太阳初升的时候,我们看见山南的平原上有一头狮子。
他说过要打包他的书,书在我家放了好多年了,但他从没有真正开始过这项工作。
“你留着它们吧,”他说,“我现在也没地方放书。”
他一直没决定在我家关门之后该搬去哪里。有一次,在一个朋友的执着建议下,他甚至开车去了内罗毕,去那里看出租的小别墅,但他回来后似乎对所见的一切异常反感,连提都不愿再提。晚饭时,他开始向我描述房子和家具,突然自己停了下来,呆坐在那里,脸上有不常见的厌恶和悲伤。他接触到了一个不堪的世界。
这完全是一次客观的非难,并不针对他个人,只是他忘记了自己本身也注定要参与这个世界。我这么说时被他打断。“哦,至于我嘛,”他说,“我待在马赛保留地的帐篷里就会很开心,要不然我可以在索马里村庄里找一套房子。”
但这次,仅此一次,他提到了我在欧洲的未来。他觉得我在那里会比在农场更开心,可以免于遭受我们将在非洲收获的所谓文明。“你知道,”他继续说,“非洲这片大陆有可怕的强烈讽刺感。”
丹尼斯在沿海地区有一块土地,在蒙巴萨以北三十英里处,塔卡翁佳溪沿岸。这是一片旧日阿拉伯殖民地的遗迹,有一座端庄的唤礼塔和一口井——我提过,盐渍土地上的灰色石头在日渐风化,中间是几棵杧果树。他在他的土地上盖了一栋小房子,我去那里住过。那里有一片神圣、干净、沉闷的巨大海景,眼前就是蓝色的印度洋,南边是塔卡翁佳的深溪,目所能及之处只有陡峭完整的绵长海岸线,有着浅灰色和黄色的珊瑚岩。
潮退后,你可以从房子朝海里走上好几英里,就像走在铺砌得有点不平的巨大露天广场上一样,能捡到奇怪的长尖贝壳和海星。斯瓦希里渔夫过来闲晃,穿着腰布,裹着红色或蓝色的头巾,像水手辛巴回到人间。他们拿出多彩的鱼来卖,有些非常好吃。房子下方的海岸上有一排凹进去的深洞和岩穴,你坐在阴凉里看着远处亮晶晶的蓝海。潮水涌进来后淹没了洞穴,一直淹到房子的地基。大海在多孔的珊瑚岩里奇怪地唱歌叹气,好像你脚下的地面是有生命的,长浪像突袭大军一般匆匆涌进塔卡翁佳溪。
我在塔卡翁佳时遇到满月,光芒四射的静谧夜晚有着极致的美丽,让你的心为之折服。你打开面向银色海面的大门睡觉,嬉闹和暖的微风低语着吹进一些细沙,吹到石头地板上。有一晚,一排阿拉伯单桅木船开来,就在海岸附近,在季风来临前无声地行驶,一队棕色的影子在月亮下扬帆起航。
丹尼斯有时提起,要把塔卡翁佳变成他在非洲的家,可以从这里带队去游猎。我刚说起要离开农场时,他曾提出让我去住他在那里的房子,就像他在高地时住在我家一样。但白人没法在沿海地区久住,除非他们有很多舒适的设施,而且塔卡翁佳对我来说太低太热了。
我离开非洲那年的五月,丹尼斯要南下去塔卡翁佳待一个星期。他计划建一栋大点的房子,还计划在土地上种杧果树。他开着自己的飞机离开,打算回程时经过沃伊,看看那里有没有可供游猎的大象。土著多次说起过从西边走到沃伊附近的象群,特别提到一头大公象,体形有其他大象的两倍大,常常独自在灌木里散步。
自诩非常理性的丹尼斯有时会受到一种特殊情绪和预感的影响,在二者的共同作用下,他会连续沉默几天或一星期,但他并不自知,我问他怎么回事时他还会惊讶。他出发去海岸前的最后几天就处于这种恍惚状态,好像沉浸在冥思里,但我这么说时他还笑话我。
我让他带我一起去,因为我觉得看到大海会很愉快。一开始他说好,然后他改变了主意,说不行。他告诉我,他不能带上我,因为侦察沃伊的航程会非常艰难,他可能要降落在灌木丛里睡觉,那样的话他就必须带上一个土著男仆。我提醒他,他说过开飞机是为了带我飞遍非洲的。是啊,他说,他确实带我飞过啊。如果沃伊真的有大象,他会在摸清降落处和营地之后,再带我飞去看它们。这是我唯一一次要求丹尼斯开飞机带上我,而他没答应。
他在八号星期五出发。“星期四在门外等我,”他走时说,“我会及时赶回来和你吃午饭。”
他已经发动汽车准备去内罗毕机场时,又关掉引擎,回来找一本诗集,他说突然想带它上旅途。他一脚踩在汽车踏板上,一手指着书,给我朗读一首我们讨论过的诗。
“听着啊,是你的灰雁。”他说。